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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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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清 舉 七姑下葬後的那天晚上,王清舉帶著厚重的「白禮」到了麻三叔家。沿淮一帶把辦喪事時所收之物,喚作「白禮」,與婚嫁時的「紅禮」並稱,白禮一般直接拿錢,用白布包裹,按舊習須跪接,麻三叔就讓土匪臘八跪著,雙手過頂地接下了王清舉的白禮。臘八開始死活不肯跪,大聲嚷嚷,說是鄉里的戲害死了他娘。麻三叔就吼他說:人都死了,還說這些鳥話頂什麼屁用?臘八非常不情願的接下了白禮。晚上,麻三叔又讓梅虎擺酒席答禮,王清舉喝得酩酊大醉,他走出梅虎家時,天已破曉了。席間,王清舉說起了梅祖師當年的壯志,說七姑其實是為她爹的遺願搭上了性命,又說自已說不準也要落個一樣的命。他越說越激動,舌頭都醉得卷了起來,到後來喝得就失控了,也沒人敢勸他。梅虎深夜趕了五戶借酒,硬沒讓直挺挺猛灌的王清舉軟下來。 第二天一早,王清舉的嗆鼻酒氣在村口還未散盡,郭秘書就帶著鄉派出所的兩個民警帶著村西頭的寡婦翠嬸出了癱子村。 七姑死在臺上的當天下午,鄉里就開了個緊急會議,討論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數。本來大家對《梅修山夜闖總督府》這齣戲寄託了厚望,覺得在這齣戲中,勸癱子村人搬遷的不再是鄉政府,而是他們自已的祖宗梅修山,七巧鶯隱埋了幾十年重新登臺,也會融化一些人的心。梅修山的「理」、七巧鶯的「情」,搬村的形勢說不定就此有個逆轉,可這下全落了空。七姑猝死臺上,還難保沒人遷怒鄉里的安排。會議室裡很靜,大家都齊刷刷地拿眼瞅著為這齣戲操碎了心的王清舉。 王清舉哢哢地爽了爽有些發啞的嗓子,說:大家都瞧清這事兒了,明擺著啦,搬村的事到了這一步,真正是撞到了節骨眼上了。今天我先把一句話擱在這桌面上:就是累死、氣死,我們硤石鄉也要把這件安瀾立命、功德無量的大事辦成了!對上,我已經跟縣長立了誓,明年汛期前搬遷不了癱子村,我王清舉就摘了這破烏紗,回到縣城擺小攤子糊口度日去。你們辛辛苦苦熬到今天這位子,自個兒也細細掂量掂量;對下,老百姓喊我們啥,父母官啊,同志們,在封建時代,那時淮河上下動輒浮屍滿河,哀鴻遍野,做官的屁股坐得照樣穩如泰山。現在的救災,若因我們工作不力、不細,淹死、餓死一個人,社會輿論不問青紅皂白地就會興師問罪呀,摸摸良心,我們也難辭其責,官帽雖小,關鍵時候是能壓扁我們這顆腦袋的啊。 會場上有人在不斷地小聲附和,說是啊,是啊,這官是越來越難做了。王清舉又說:「講實在的,剛開始我這個做鄉長的,也藏了點私心,尋思著把這件事辦妥了是大功一件,早早調離這塊窮鄉僻壤。後來給七姑讀《梅修山夜闖總督府》的戲本子,讀著讀著,把我自已給深深感化了。我們總不能比一個舊時代的戲子見識短吧?他尚且敢豁出命出,我們為老百姓辦好事,為啥不能在方法上硬氣一點?我們生在這災河邊,就要抗這災河的命,老百姓苦水裡煮出來的,不少人拿自個兒的命作賤,咱們不能事事順著他們,不是說當官要為民作主嘛,我們從他們的利益考慮,先疏通疏通他們腦筋,真通不了,硬頂著也要他們搬了。」 「梅虎村長,你把我這些話灌倒你爹麻三叔的耳朵根子裡去。」大家這才注意到梅虎破例參加了這個會,王清舉指著他說:「我王清舉破了自已的私心雜念,他梅麻三再處處擰著為難,我就會對他毫不客氣。以前大家總想既不燒眉毛、又不燒鬍子地,想弄出個兩全之策來。現在我才發現這做不到,等到做到的那一天,一場洪災又沖得癱子村傾家蕩產了。」 王清舉這番話剛講完,郭秘書就請梅虎離場了,會議仍在繼續。帶走寡婦翠嬸是不是會上定的,梅虎也講不清楚。但被民警帶走的是寡婦翠嬸,不是別人,麻三叔一聽就急眼了,他吩咐梅虎說,你儘快趕到鄉里,看看這悶葫裡到底賣啥怪藥,竟為難一個老寡婦。 在梅紅跟我描述過的少數幾個癱子村人中,就有這個寡婦翠嬸。梅紅在我的腦中刻了一個場景:天剛擦黑,癱子村村口的巨柳下就聚滿了給犯人麻三叔送食的村民們。這是文化革命中的遙遠歲月,有那麼四、五年的時間,一遇到有什麼政治事件、領袖生辰要慶祝,或是要集中批鬥一些人,硤石鄉的紅衛兵總是漏不掉麻三叔,他們把他綁在村口巨柳上,就不顧死活地逕自離開了。白天時沒有人膽敢給麻三叔鬆綁。有時趕上個三、四月青黃不接的時節,前一年麥子沒從洪口裡搶割上來,政府發放的救濟糧也只蓋了個鍋底,村裡許多人家靠四處救糧熬一日三餐,但夜間卻有不少人提了稀飯饅頭地過來,麻三叔已餓得腦袋耷拉下來,幸虧那時節太陽不毒,否則一暴曬,早就沒命了。麻三叔心裡分明還是醒著,任你怎麼哀求,他就是不張口吃你的東西。他知道他一開口,就會止不住地狼吞虎嚥。沒有一戶經得住他的狼吞虎嚥,他一開口,送飯的那一戶中必有孩子要挨餓。所以麻三叔鐵了心,寧可餓死,絕不開口吃飯。但有一個人的飯菜他實在拒絕不了,麻三叔只吃了他一個人的饅頭。這個人叫梅化翠,挺怪裡怪氣的一個名字,人卻是厚道得沒治,一年也講不了幾句話,瘦瘦的個子,總悶著個頭,走路快,像風刮過似的。梅化翠的爹死得早,娘耳聾,又多病,他就常跟在麻三叔身後,也像自已的親骨肉,他家屋樑上的每一根木料都是麻三叔拼著命從浪口撈上來的。 村裡人都知道,梅化翠家已早開始熬榆樹皮填肚子了。可有一晚也不知他從哪里弄來的白麵粉,蒸了個最肥最香的饅頭。他舉著這個饅頭,跪在巨柳下,一聲不吭,開始時麻三叔瞧也不瞧他,只喝著梅紅提過來的月光中都能照見人影的稀飯。梅化翠就一直跪著,跪到第二天朝陽出來,自已就暈了過去。七姑、虎子幾個趕緊又揉又捏,總算讓他緩了一口氣過來。一醒來,又是一聲不吭地舉饅頭跪著,麻三叔眼睛一酸,接過饅頭吃了起來。麻三叔的一隻手被綁死在巨柳上,他讓梅紅把饅頭一小塊、一小塊地撕著往嗓子眼塞。麻三叔吃饅頭的時候,叫梅虎和梅紅跪在地下給梅化翠謝恩。從那個晚上起,梅化翠竟每天送來一個饅頭,麻三叔本就起疑,逼急了問,他只說是外縣一個親戚偷偷送來的麵粉。紅衛兵把麻三叔從巨柳上釋放沒幾天,出事了,梅化翠被五花大綁地押出了村子,說是盜了公社倉庫的糧食,活活地就被紅衛兵用夾釘的棍子打死了。他遺下的親娘,本名梅陳氏,但村裡人都叫她翠嬸。 寡婦翠嬸被鄉里押走了,癱子村立即就炸了鍋。我一聽也急紅了眼,心想:畢竟是省城來的客人,鄉里怎麼說也該顧我點薄面子吧。我一溜煙地沖進了王清舉的辦公室兼臥室中,我說:「鄉長,搬村的工作再難做,你們拿一個老寡婦開刀呢,有點偏激了吧?」 正要解衣上床的王清舉笑著說:「老弟你以為我昨夜真喝醉啦。要鑽故紙堆、寫文章,我遠不是你的敵手,可要和農民周旋,你還真嫩著呢。我不是因為搬村建鎮的事抓她,我哪有理由抓她?請她來鄉里,是因為她欠了三年多的農業稅了,像她這樣的孤寡戶。稅是免了絕大部份,如果不要地畝,村子就贍養著她了,可她老身板子硬逞強,偏留著那一點地,有地就得交農業稅呀,稅有稅法管著呢,也不是王清舉定的規矩。少得可憐的幾十塊錢,拖了好幾年羅」。 我說:「欠稅也不能濫用警力呀,你們弄得那個陣勢夠嚇人的,村裡人都看見民警腰間拴槍的紅綢子呢」。 王清舉笑得岔不過氣來:「老弟呀老弟,這是我特意吩咐的,民警是用長長的紅綢緞包著塊木頭插在腰裡的。而且我不是抓她,更不是逼她償清了那稅!我是請老人家來鄉里核對她欠稅細帳的。你去鄉招待所瞧瞧,好茶好臉色地伺候著呢,我就猜著癱子村的人會找來,招待所條件最好的一間房,她在住著。」 我說:「鄉里做這個工作是不是趕得太巧啊,搬村的事僵著,又弄出個核稅的事。」 王清舉說:「嗨,我要的正是這股子巧勁頭,要的正是這個節骨眼!」我楞楞地看著他。心想,這個鄉長也確是費心耗神地在做,換了我,哪有這麼多的怪點子,這一鍋子粥早就又焦又糊了。我的耳畔又浮出老家那個算命瞎子的話,是啊,我的的確確頂多是個幕僚的命。我只好說,我去陪翠嬸聊聊天,再給你當當傳聲筒,免得癱子村的人誤會太深。 「多謝多謝」。王清舉送我出門時連連拱手。 不料梅虎卻早我一步到了寡婦翠嬸的身旁。王清舉果然所說不虛,寡婦翠嬸被安排在鄉鄉招待所二樓一間朝南的客房,房內窗明几淨,床上的被子一瞧就是新換的,雪白鬆軟地疊著,桌上還擺著一盤水果。原來翠嬸比我想像的老得多,頭髮已白得一根不剩,又瘦又有點駝背的小老太太,衣服雖舊,收掇得倒也清爽。正翹著腿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臉上倒沒見著受屈的神情。 見我進來,正蹲著替翠嬸揉著膝蓋骨的梅虎忙立起來,說:「就不給你做介紹了,老嬸的耳朵早就聾了,凡事只能打著手勢,比劃給她聽」。老人的眼珠子有些渾濁,像幾條不黃不紅的細舊布條纏著兩個髒玻璃球,但眼力好像還挺能使喚,見我跟梅虎聊著,就伸手抓住了我的手。我也蹲在了她的膝前,她枯筋盤錯的手卻很有力。她抓著我的手說:「虎子這娃心善啊,是菩薩賞給咱癱子村的呢」。寡婦翠嬸的嗓子又尖又啞,像撕一塊舊濕棉布的聲音。她自已耳聾,辯不清輕重,所以她自已的聲音提得很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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