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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梅虎說,別看老嬸是纏小腳的女人,腳不吃勁,站著都晃悠,像要隨風飄掉似的,腕子卻硬著呢,平日裡她都是自個兒拎著板斧子劈柴,碗口粗的木塊,放穩了,一斧劈兩瓣。老姑是曾任民國時期省城一個大官的親戚,幼時也是丫環奶媽圍著伺候的,十幾歲時說親的人踏破了門檻,可想見老嬸年青時眉眼不俗哇。可她這一輩子是甘蔗根上長黃連、攤著個先甜後苦的命,還未出嫁,做大官的親戚讓日本人殺了,家道一落千丈,曾嫁過四次,第一次是嫁過一個陳姓帳房先生的兒子,後來又分別嫁過鹽商、屠戶和癱子村的農民,最後一個就是梅化翠的爹呀。怪的是,她的四個丈夫都只活了三十多歲都暴斃了。梅子孝告訴老嬸,她是娘胎裡生成的克夫命,若再嫁,仍逃不出這個劫,他勸老嬸就留在多災多難的癱子村,把苦受夠了,下輩子若再做個女人,說不準會謀個白頭偕老的好姻緣。寡婦翠嬸就篤信了梅子孝,梅化翠還小的時候,雖然沿淮一帶鰥夫托的媒人仍是三三兩兩地上門,寡婦翠嬸始終就是不應。兒子死後,一個寡婦的日子過得艱難,好在平日裡犁地、打耙、收穫、窖藏一類的力氣活都扛在了梅虎的肩上,倒也一年一年地熬過來了。寡婦翠嬸有一個嗜好,就是愛聽京戲,還是小時在深宅大院中中遺下的舊習,尤其是愛聽那蒼勁悲涼的老生戲,上地時就抱著個黑匣子聽戲。據說那也是癱子村裡唯一的一個小收音機,就連七姑也沒摸過這玩意兒。偏是命是出著汁兒的苦,四十幾歲時,耳朵又無端端地聾了,唱戲的黑匣子就用舊綢子包著,壓到了箱子底。寡婦翠嬸好在年輕時讀過幾年私塾,凡要緊的事,就由梅虎寫在紙片上跟她講。梅虎木訥,羅裡羅梭,講得一團麻似地亂,好在梅紅曾告訴過我一些線索,我倒是邊聽邊猜地理清了內容。虎子講著、講著,嗓子眼就發硬了,他說和麻三叔分灶吃飯後,每年除夕夜翠嬸都是在他家過的,有時兩杯「刀子燒」入肚,苦命的寡婦就要抱著虎子、桂枝哭上一場。

  郭秘書突然推門走了進來。他沖梅虎點點頭,說:「村長你在就更好啦」。他把一冊帳本攤在桌上說:「這是鄉稅務所造的冊,老人近三年尾欠的農業稅、三項提留、五項統籌的款子,一共是八十九塊多錢,這是扣除扶貧救濟款和各種對孤寡戶補助後,剩下的一筆硬帳。不過,剛才王清舉長千叮嚀、萬囑咐,說這絕不是鄉政府逼翠嬸的債哦,像翠嬸這一類的老人困難狀況,鄉里是再清楚不過了。鄉里只是與欠帳戶當面鑼、對面鼓地核核資料,免得日子久了,成了筆扯不清的糊塗帳。梅村長啊,村裡不少戶都還留個爛尾巴帳哦,恐怕你還得逐門逐戶說個明白,帳死人活,始終是得算清的。別怨我這話說得難聽,不入耳,對鄉里幹部來說,撕臉皮要帳可真是天下第一苦的差事啊」。

  梅虎和我都蹲在寡婦翠嬸的膝前,不吱聲。我看著老嬸的眼神,估計她也猜出了郭秘書的大概意思了。郭秘書一出門,她就抓住我的手說:「這幾年糧賤哦」。梅虎也附和說:「自古是國稅皇糧,也是沒法子的事」。郭秘書忽然又折進門內,問:「還習慣吧?老人家,這招待所可是破天荒地第一次給村民住哇。各村村長到鄉里開會聽紅頭文件,夜裡想歇息在這裡,都不成啊。好多日子空著,昨晚我來,聞這床單有股子黴味,今早才叫人換的。說不準,您還真得住上幾夜呢」。我揣摩這話,分明是講給梅虎聽的。梅虎蹲著沒啥反應,過了一會兒,像猛地想起了什麼,追著郭秘書到了門外。

  也就一竿煙功夫,梅虎又回來了。對我說:「我差點嘮忘了,今早他們把翠嬸抓了來,村子裡嚷開了鍋了,有四十多戶趕到我家,說改變態度了,堅決支持鄉政府的後遷建鎮的規劃。王鄉長真是料事如神呢,我剛把這消息報告郭秘書,鄉長肯定要樂壞了」。

  我岔開了話題,問他:「為啥鄉里不派人去勸你爹麻三叔呢?上次登門一家一戶地磨嘴皮子,全村就漏著臘八、七姑和麻三叔這兩戶,王清舉藏得點啥歪心眼呢,莫非也要把根叔押了來?」

  梅虎說:「我也納悶啊。照說我爹是癱子村真正的主心骨,把我爹說通了,比押什麼人都管勁啊。可王鄉長就是故意冷落著他呢,不光這次,以前遇著什麼要緊的事,鄉長也不願直接跟我爹當面溝通,兩邊都悶頭強著,我也不敢問他。村子裡的事,事實上都是我爹在祠堂拍的板啊」。

  我說:「你是村官啊,村民有難處,按理應該你來調解呀,咋都等著祠堂拍板呢?」

  梅虎說:「哪裡呀,就是政府攤下的事,像分救濟糧、分救災款、領平價化肥呀,表面上看我做主,可私底下裡還不都得乖乖地跟我爹說透了,他不點頭,我啥事也辦不妥,老老幼幼全服他的威,服他的公平。多少輩子的老規矩,咋改呢?」

  我又問:「寡婦翠嬸被帶到鄉里的事,麻三叔曉得了麼?」梅虎說:「他知道啊,我到鄉里來,還不是我爹的吩咐嗎。這裡的一招一式,我回去都得跟他說細緻了,否則准得挨駡。你瞅我這夾縫裡多難啊,我有時尋思這腦殼上頂著兩座山呀,一座是鄉政府、一座就是村祠堂哦,哪一座都能壓死我。」

  正跟梅虎聊著,王清舉意外地第一次拔響了我的手機。他說:「老弟呀,你是咱硤石鄉、癱子村的客人,也是難得的一個緣份。想來想去,我得求你樁事,你也都瞧清了,癱子村搬遷僵住了,接下來的矛盾不會少,有些矛盾說不準還會激化。我今天求你日後給我做個歷史的證人,旁觀者清啊,尤其像你這樣研究歷史的旁觀者。所以我破個例,給你通報一下鄉里會上的情況。說實話,這癱子村的事哽在我心裡,十幾年了,不誇張地講,是我精神上的一個癌瘤啊,早割也好、晚割也好,反正早晚得動這保命的大手術。我也不打算把這爛事留給下一任鄉長了,癱子村的脾性你可能也摸著點了,我可是吃飽稱砣鐵了心啦,不搞點硬的,這事就徹底完了。鄉里的會議定了三招,全透個底給你,一是清查所有村民農業稅的欠帳,每個欠帳戶都得到鄉招待所住幾天,我再囉嗦一句,這可不是胡亂抓人哦。我王清舉可沒膽量亂捅漏子。第二,癱子村所有的救濟款項凍結,暫停發放,全部改作搬遷補貼款,我王清舉一分錢都不挪用。這錢也是救命錢,若是短了一絲一毫,削我王清舉的腦袋。誰先搬遷誰拿這個錢。誰若不搬,誰就餓穿肚皮。這第三招可狠了點哦,我要徹查村長梅虎的帳,村裡每年一本糊塗帳、狗肉帳,這次非得徹查他個雞飛狗跳底朝天,我就不信他麻三叔就不心疼這個兒子,眼睜睜地看他蹲大牢。這前兩條,我已經故意叫梅虎放風了,我倒要瞅瞅麻三叔怎麼接這個板子!老弟呀,你在村子轉悠半年了,能不能也給我傳點話呢,我總是覺得梅虎這小子面憨心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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