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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那天中午在梅子孝家喝的酒,根叔沒幾杯就扶著門框躺倒了。聽說根叔本是好酒又擅酒的人,年輕時用醃菜的大缸盛酒,揪撮嫩麥苗炒炒,都能灌下兩斤燒酒。麻三叔叫癱子村人敬佩的不是他的酒量,而是他的節制,不合脾性的酒,他一滴也不沾。七姑和臘八分出去住後,土匪臘八的炕頭天天有人醉倒,七姑親手醃制的狗肉香溢全村,用梅子孝的話說:饞得地下的野魂都掉下了活人的唾沫。可麻三叔極少在土匪臘八的炕頭端過杯子。七姑是麻三叔心頭的一個結,一輩子彆彆扭扭、越擰越亂的一個生死結。兩個人並沒有什麼話講,除了同房外,也從不觸碰對方。年青時多少姑娘家瞅著老成持重的梅麻三,巴望著伺候他一世,可除了七巧鶯,哪有第二個女人能動搖他梅麻三的心?他只喜歡七巧鶯那銷人心魂的暗勁,他時時事事地順著他、違著心願地順著她,他感覺自已順她過度了,以至七巧鶯變態得讓他怎麼也弄不懂的地方越來越多。夫妻前啟不得齒的事情,硬要到堤上破廟裡去做。他感覺自已快要失去控制了,快要做一個讓祖宗蒙羞的男人了,他開始故意地逆著七姑,想讓年老的她收收性子。可順了一輩子的東西,一掉頭,連他自已也不習慣,七姑一生氣就帶臘八搬了出去。有時七姑也讓臘八喊他過去吃飯,麻三叔也去,土匪臘八也喊他「爹」,但麻三叔就楞是沒暢快地喝過一頓。

  梅子孝歎了口氣,說:「唉,人一激動,碰碰酒也就醉了」。那天的酒一直喝到黃昏,酒喝到一半時,梅子孝又喊來桂枝,宰了一隻雞添上催酒。他說:「走遍天下你吃過這麼噴香的雞麼?只有淮河灘子能養這麼肥的雞呀。」

  我說:「是啊,這句話真是不虛」。我猛灌了一大口酒,又說:「子孝叔,我來咱癱子村有一陣子了,鄉里和癱子村祠堂的爭爭吵吵,我也全看在眼裡了。我真的是越尋思越納悶了,如果都照咱癱子村的想法,關起門來等著淹,這淮河的災害也用不著治理了,還治啥呢?政府下了這麼大的狠心都搬不走你們,說句你老人家不見怪的話,這算不算是咱癱子村人的愚昧呀?」

  「我算出你早晚會蹩出這句話。」梅子孝說:「不問這話才怪呢。我跟麻三哥他們想的,有一樣的地方,也有不一樣的地方。我說了他們也不會全懂,我也從不願跟他們多講。有些想法,我倒是常跟小紅子通信交交心。你要說這治河,歷朝歷代的統治者都是把導淮、安瀾當天大的事,按說這是百姓的洪福呀。動遷幾萬人的壯舉,我也見過了,年輕時我是治災的鐵杆子啊!我們在冰天雪地裡挖河堤,還是幫別的縣挖堤,對咱癱子村是一點直接好處也沒有,無私著呢。住窩棚子,一天啃一個冷得像石頭一樣的饅頭,下苦力,連根鹹菜也嚼不上。累垮了,抖抖身上的雪,再爬起來,一聲也不吱,接著再挑再搬。要是眼下的娃們,身子骨早扛不住垮了。當年咋不著累呢?心中像揣著一把烈火啊!看見插得一堤的紅旗就熱血沸騰啊,老念著挖啊挖啊,河治馴了,日了就順了,如今河真的服貼了,絕大多數人都不遭災了吧。可我這麼多年真的就是盼著別治了,就留著癱子村別治了。你千萬別當我這是醉話,這有兩種可能啊:一個是我這個糟老頭子真的發瘋了,老瘋了,越來越戀著泡在洪災裡的日子,與災鬥啊。我有時覺得災好,災中見人心呢。有些東西比災難更毀人呢。年青的那些年,那麼苦,人活得可真是蓬蓬勃勃,互親互愛哦。」

  我暈乎乎的腦子突然電光石火似地冒出另一句話。一個春節期間,我返鄉時,父親給我講了一個冗長的故事。細節我早已忘卻,只有一句話牢牢地留在了腦子裡:「一九五三年,在我家草屋後的桃樹下,餓死了四個路過的人。樹上肥肥壯壯的桃子卻沒少一個。」想起了這個極端的場面,我有時會全身發冷、打著寒顫。我不敢想像這個場面。我想我若是那個在桃樹下餓得奄奄一息的人,看著陌生人家肥紅的桃子,我會不會去摘?那種刺破了人道主義的道德約束是否真的有意義?一個農民卻不去想,他的心中或許有一線道義的底線,線外的東西他想都不會去想。

  「我估摸著癱子村裡有這想法的人並不少。因為許多人都見過城鎮的人際關係,都見過外面的勾心鬥角。他們怕。只是他們墨水喝淺了說不出,爛在心裡了。」梅子孝接著說:「第二個,我咋覺得這治河,越治得越有些不對味兒了。這淮河上下竟建了五千多個水庫,你截一灘水、我堵一盆水,澆灌的都是自已的一畝三分地。把水性子徹底弄亂了,為啥?水流不起來了呀,水不流咋行啊,我總覺得這弄得忽澇忽旱的,跟這有關。別把我當這瞧風水的眼睛是瞎迷信,名堂深著哦。我這話可是犯忌呀,那些水利專家聽了,肯定恨不得把我剁啦。剁就剁吧,今朝有酒今朝醉,一句不留到明天。」

  梅子孝說著,激動起來:「不過,這癱子村遲早得搬哦。《三國》裡講個天下大勢,啥叫天下大勢?天下大勢就是不容你不跟主流走啊。我只盼著在我死了以後搬。別讓我眼睜睜地瞧著梅祠變了誰都不敬的廢廟,那樣我沒膽子下地見祖宗。」

  我醉乎乎地拍著他的肩膀問:「子孝叔,你這怪老夫子,哪來的這麼多奇談謬論?你哪來的信息呀?我是研究歷史的,聽著都覺得稀罕。」梅子孝說:「你以為你子孝叔跟他們一樣,是個橫豎不吃的粗人啊?我是三天兩頭跑街上,買報紙看,我餓死也不會不看報的,只是現在報紙都是橫排的,看久了眼疼。還是看我架子上豎排的線裝書好,習慣又過癮。你研究啥歷史?你子孝叔就是一部血生肉長的歷史。」

  我是被誰背著離開梅子孝家的?我已記不清了。後來他們說我那一天酩酊大醉,用酒瓶子又摑傷了子孝叔的頭,還抱著桌腳嗚嗚地哭著,哭得莫明其妙地心傷。對這一說法,我將信將疑,因為在我的生活經歷中,我並未有醉後失態的記錄。姜斯年教授曾欣慰地講,與他的另幾個弟子相比,能控酒後舉止是我「唯一可嘉之處」。其實,那天我心裡亮堂,我感覺到背著我的人,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得很不齊整。傍晚,一陣陣微冷的風往我的脖子裡猛灌,一身的雞皮,仿佛有一種力量把我的雙腳往地底下拽著。他背得很是吃力,在村口巨柳下,他歇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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