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拉魂腔 > |
| 四十八 |
|
|
梅瞎子打出了很多的鐵器,件件都是叫人嘖嘖咂嘴稱讚的好東西。梅紅說,邪就邪在,後來村裡根本不需要那麼多鐵具時,他也照樣趕早貪黑地鍛打著,一錘一錘地,敲擊得永遠那麼不慌不忙。他鍛打出鏟子、犁頭、錈、屠刀、耙、耖、鉗子、錨鏈、釵、鐵鍬、匕首。村裡人拎來糧食和蔬菜來交換他的鐵器。他也不吱一聲,收下糧菜,讓你就自個兒去挑選鐵具。不光是癱子村的人,有時方圓幾十裡地的農民都拎著糧、鹽、布、菜、荸薺、紅薯來換鐵器。梅瞎子打好的鐵器掛在他屋外的矮泥牆上,琳琅滿目,應有盡有。據說也有個別人空手偷拿的,也沒人計較。再往後,有腦子精的農民拿著廢鐵來換鐵器,正補了梅瞎子的所需。有時許多天沒人來了,他就把打造好的刀呀錈呀又當廢鐵扔回爐,熔掉了變成鐵塊,再一錘一錘地敲打成刀子。梅子孝曾找過瞎鐵匠,叫他不要再打那麼多的刀子,否則癱子村早晚哪一天會遭上血光之災。鐵匠咧嘴笑笑,也不答話,照樣每天叮叮噹當地敲打著。在癱子村,這清脆又有節奏的鍛打聲像公雞早啼一般準確,它甚至比雞鳴更有用,雨雪天也從不間斷。哪一天這聲音忽然地熄了,鄰居中就會有許多人皮膚騷庠,渾身地不自在,甚至一些少女會月經失調,內心的欲望嚎叫著整夜不眠。殷紅斑駁的內褲像一樹桃花。明亡之際,秦淮河頭,盡是如血的桃花映照著悲傷的碧水。立刻,就有善心的人難免要端著熱騰騰的雞蛋面疙瘩上門嘀咕道:「咋啦咋啦?病了吧,唉!這瞎老頭。」梅瞎子的敲擊聲中,臘八長成了土匪,虎子羞澀地成了村長,梅紅的乳房尖叫著膨脹起來,內心幽暗的影子又濃又密。 梅瞎子的眼窩烏青深陷,沒了眼珠子,熊熊爐火的襯照下像兩個空蕩黑洞。他到底是怎麼瞎掉的?村裡曾傳著不少猜測。麻三叔只知道他年青時是一個壯碩昂揚的男子,兩眼蘸蘸地特別有精氣神兒,嗓子的成色又亮。他還是個孤兒,上下沒個累贅。所以格外地招單身女子的喜愛,據說有那麼兩年,天天村口都闖來外鄉姑娘托來的媒人,他心氣兒高,眼皮子低垂著,偏都不應。有一次癱子村路經一支雜牌抗日隊伍,把他捎了去。沒過個把月,他兩眼裹著血淋淋的紗布,被一個外鄉的梅氏同姓送回了癱子村。村中大嘩,都去探底,但沒人弄清個究竟。有人說他抱著炸藥去爆破日本兵的鐵軌,人閃得遲鈍了點,被石子把眼珠子蹦了去。也有人說是一個營長的姨太太被他的眼睛迷得神魂顛倒,逼著他在帳篷裡顛鸞倒鳳地廝混,偏是運氣不濟,讓營長抓個正著,眼珠子被活生生地剜了出來,踢出了軍營。還有人繪聲繪色地說他是蹩急了,偷窺女人洗澡,被幾個小痞子摳掉了眼珠子。都是嘴裡淡出鳥來的閒言閒語,說的人累破了嘴皮子,聽的人也早就膩透了。反正他回癱子村後,再也沒人聽他說一句話,只有鐵匠鋪中終年不絕、疏疏密密的鍛打聲陪伴著他。梅紅說過,梅瞎子是癱子村一個從未被解開的謎。 梅瞎子這輩子躲過了數不清的災禍。農村割資本主義尾巴的那些年,癱子村遭了饑荒,村民們臉都餓綠了,但又不得不在暈得佈滿星斗的空氣中去找虛無縹渺的「尾巴」,有人就猛醒似地說,梅瞎子不種田不收糧、卻又活下來了,憑啥?他或許就是一條又腥又臭又硬的資本主義尾巴。駐村搞政治鬥爭的縣裡幹部覺得挺荒唐:梅瞎子的鐵器是別人拿糧菜交換,不搞骯髒的金錢交易,恐怕捅八竿子跟「資本」也沾不上邊哦。文化革命期間,拎著狼牙棒的紅衛兵革命理想餓得嗷嗷叫,又想把梅瞎子當成封建主義的殘渣餘滓給整死,說他鍛打的鐵器也是兇器,妄想「武裝敵人」,但搜了半天罪證,梅瞎子的刀除了宰過雞鴨豬羊之外,沒沾過任何一個人的血跡。梅瞎子從不跟別人吭一個字,誰是朋友、誰是敵人的要害問題也讓人頭疼,就只好草草收場了。幾十年的寂寞終於把風水熬得逆轉了過來,這幾年農村開始搞市場經濟,幾個尖臉猴腮的浙江小商販探聽得梅瞎子鐵具在淮河一帶的美名,竄到了癱子村,想投資樹一個「梅瞎子品牌」,把小打小敲的事做成一個財源滾滾的產業。小商販操蹩腳的官話,在梅瞎子的爐邊軟磨硬泡了幾天,梅瞎子仿佛沒聽進一個字,他們只好悻悻離去。但聽說「梅瞎子刀具公司」真的在縣城開業了,生意還挺紅火。照樣是無人追究。 我研究淮河民俗流變史時遇上了一個小小的障礙:許多舊習追不到源頭。比如復仇之器必須在桃樹下深埋一年的說法,就頗讓人迷惑。癱子村不生一株桃樹。我縱橫沿淮數縣,也極少見到成林的桃樹、璀璨的桃花,是因為桃樹懼水?還是因為淮河人民不愛吃甜蜜的桃子?在我故鄉桐城,桃樹常被當作一種驅鬼的利器,小孩夜間受驚了,母親就會折下一把桃枝在他的床頭猛抽,以喚回失散的魂魄。在南非洲一些詭異的山林部落,女人們用桃枝替代男根來抵達淫欲的高潮,據說這樣做可以讓她們產下孔武非凡的男子。詩人嚼桃枝望月。質本潔來還潔去,黛玉荷鋤葬花。藝妓舞桃枝祛性以燃純美。命犯桃花。唉,都是些病根。無須贅述。可這復仇之事為何與桃樹有涉?我問過梅子孝,他也是語蔫不詳。祖傳舊習,守著便是,他說。我不敢確定是否真有人在恪守這個舊俗,只是覺得真有復仇之心,要把梅瞎子的刀子埋在一棵輕易難尋的桃樹下,也真夠累人的。如果此仇不深,仇恨想必要被尋找桃樹的漫長過程消磨殆盡。或者是癱子村的先輩智慧過人,讓你持著熱血沸騰的匕首而找不到埋它的桃樹,讓你漸漸地心涼下來。你秘持匕首,來到姑蘇城外,總算見了桃枝遍地,可桃花早謝了。一地碎紅如宿命的悲歎,世間愛恨交纏像雲逝雲回。唉,仇恨沒了蹤影,不如在寒山寺剃髮為僧吧,癱子村太遙遠了。淮水依稀如舊卷,青燈敲擊暮晨鐘。唉,扯遠了。如果踏破鞋底地一定要找到一棵桃樹,看來這仇確應是非報不可。 驚蟄的前一夜,麻三叔從梅瞎子屋外的矮泥牆上摘走了一把匕首。 梅 紅 我隨身攜著一種自製的藥丸,以應付持續多年的失眠頑症。在省城時,按名中醫的指點,我把全蠍、鐵落、鉤藤、酸棗仁、蜈蚣、京半夏、夜交藤、青葙子、天麻等二十多種養血安神、熄風通絡的藥材蒸煮、晾乾後,碾成碎末,再灌入膠囊,以便服用。在城裡,我沒有一天能脫離這味藥而生活,哪一天藥斷了,我敏感的神經就接近了崩潰。有時老婆深夜醒來,看到我趴著拼命地擦地板、藏在廚房中剁骨頭,就知道我的藥用完了。她總是憂心忡忡地望著我,她知道我只是想耗盡身上的蠻力餘孽,累得精疲力竭時再入睡。但往往事與願違,我會把地板擦脫了皮,把自已的指節擦出了血,也生不了一絲倦意。我備了整整一罐子的藥丸到了癱子村。怪的是,這麼長的一段時間,我沒服一枚藥丸卻能酣然入睡。不僅不再失眠,而且有了嗜睡、暴鼾、無夢的動人姿態,有時眼睛一碰到昏昏欲墜的煤油燈,睡意就禁不住地彌散開來。比身邊的土匪臘八睡得更沉。這真讓我驚喜不已。 睡眠的再次崩塌,是在梅祠被燒後的第二天夜裡。我住在硤石鄉政府大院的招待所裡,怎麼折騰也合不上眼。煙灰與舊書,幻想的深淵。走廊裡空空蕩蕩的,沒有任何能消耗體力的活兒可做,找不到一塊擦地板的布。要剁的骨頭還長在笨豬的身上。再說,鄉下的服務員也非老婆那般的知音,我無膽讓她們給我去尋覓骨頭和砍刀。我怕被她們當成一個瘋子。藥丸早被挪在了土匪臘八的炕上,這麼久沒用,恐已是生出了黴斑和餿氣。這倒像有些往事,被遺忘在了某個角落,簌簌地揚出碎渣與灰塵,到了抓出它來醫療傷痕時,早已不是當初的模樣了。少女早變成了寡婦。清明早化成了鬱落。失眠仿似天生與合理,睡去倒顯得奢侈。只好沒完沒了地打電話找梅紅,惱人的是,她的電話那頭總是嘟嘟地占線。我想把梅祠的噩耗早點告訴她,兩個小時內她的電話偏偏不留下一絲縫隙,像在拒絕著我的消息。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