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拉魂腔 > |
| 四十七 |
|
|
王清舉怔了一會兒,隨即沖過來抱住梅子孝哽咽著說:「子孝叔哇,我們是一路抹著眼淚過來的呀,這比燒了我的祖墳還叫我難過啊,你說咱癱子村人真的就這麼命苦嗎?子孝叔你把心放寬了,鄉政府絕不會撇下老百姓的事兒不管,我們一定會查清楚梅祠是怎麼燒掉的,說啥也要查個水落石出!」 梅子孝並不接他的話,只木然地說:「是你給我們讓道呢,還是我們給你讓道?」 王清舉說:「就別去鄉政府了吧,鄉親們,我們主動進村了啊,鄉政府現在是座空樓呢,有啥冤屈咱到村子裡說吧。」 梅子孝說:「那絕對不成,這是兩碼子事。」 「那好吧。」王清舉說:「卜鄉長你掉頭陪子孝叔到鄉政府去敘敘話吧,我們到村裡送送慰問品,立馬往回趕。」 王清舉又湊近了我耳語道:「你就乾脆陪我進村吧,真僵住了你還能幫我轉個彎打個圓場。」我說:「好吧。」誰料在村裡剛轉了幾戶,王清舉就接到卜鄉長的電話,看著他臉色轉青,我想子孝叔可能做出了過激的事兒了。剛出門,王清舉就側過頭沖我說:「回去吧,算啦,都鬧得太離譜啦,那怪老頭竟把豬血塗到了政府的門上,你說這成何體統呢?我這負擔有多重?肩膀上扛座泰山啊,幫你搬出這苦窩子你死活不願意,有了災有了病的又非得讓我兜著,我真想跟農民兄弟換條板凳坐坐。我這條鄉長的板凳上操他娘的全是釘子!」 在持續多年的民俗史研究中,我特別興味盎然的正是淮河流域這一片。我知道從明末開始這一帶民間有「塗豬血」的講究,往你門上塗了豬血了,就表明我的忍耐已到了盡頭了,到了要用生死來解決問題的時候,「七七」四十九天內必須有個結果,否則就會有人命帳。我很驚訝今天還會有人動用如此古老又稀罕的表達方法。這種做法的源流已無法考證,只是有專家推測如此怪誕的做法,可能與早期的白蓮教有關,在塗豬血的時候往往還要在門檻上撒點鹽。到鄉政府時我仔細看了看門前,果然找到了一些零星鹽粒。我心想,這梅子孝也太古怪和糊塗了,除了我這種鑽舊書堆的書呆子外,現在哪還有多少人懂得你塗豬血的意思呢。鄉政府的幾個年輕人站在那兒破口大駡:真是翻了天啦,癱子村人也太膽大妄為了,竟敢用這種骯髒的怪辦法侮辱鄉政府! (九) 匕 首 如果要復仇,匕首須在桃樹下深埋一年。血紅的桃花哺育著殺氣。 ——沿淮舊習之一 驚蟄,節氣一種。又叫「殺青」。 ——沿淮俗說之一 淩晨的冷,有點枯寂。這是驚蟄之前的冷。空氣中密佈著乾澀的刀刃。如果你餓了,它將刮著你的腸子,輕剔著其中殘存的油脂與水份。你一聲咳,身邊寂靜的空氣仿佛立刻就絞緊了,隱隱作疼。衰草葉上,凝結著一層透明的露水。這是一個無毀無譽的早春之晨。這是每個人的早晨。是烈士的早晨,也是小丑的早晨。是罪人的早晨,也是無辜者的早晨。如果你走在癱子村的西頭,梅瞎子的鐵匠鋪中傳出叮叮噹當的敲擊,加深了這無限寂寞的幽靜,一聲一聲地,又像敲在你清脆的肋骨上。 村裡活著的唯一鐵匠是這個瞎子。村裡活著的唯一瞎子是這個鐵匠。我曾聽梅紅說過,他在沿淮一帶梅氏中的輩份很高,認真計較起家譜,麻三叔和梅子孝都是他的膝下小輩。只是他生性冷僻,從不與人囉嗦,村裡人並不認他,沒頭沒腦地都叫他梅瞎子。他打鐵時,總是屈著左膝抵住風箱的爐口,右手執鐵錘,一錘一錘地敲在鐵砧上。他敲擊得那麼準確,從來沒有人看見他落空過一錘。他側著臉,右耳牽動右眉尖奇怪地朝上抽搐著,他靠聽力來辯別薄刃的形成,他用耳朵來分辯火候的輕重。他總是弓著腰,屁股沖著門,身子微微前傾著,有點像短跑運動員猛地竄出之前的一刹。又仿似一個人在地雷引爆時要猛地臥倒前的一刹。他既未竄出,也未葡伏在地。他永遠地僵在了這個姿勢上。幾十年下來,梅瞎子成了個駝背,執鐵錘的右手臂比左臂粗出一倍去,有些畸形了。梅紅七、八歲時,常跑到鐵匠鋪玩耍,最愛蹲在地上,用手去摸梅瞎子腳踝旁突出的青筋,這些青筋像一大堆粗粗的青蛇糾纏在一起。梅紅咯咯地傻笑著,並不敢摸得太久,唯恐青蛇噴出毒汁。他手臂一用力,青蛇就突突地亂跳,煞是好玩。紮小羊角辮的梅紅用枯枝去捅這些青蛇,趴在門檻上笑岔了氣。梅瞎子像毫無知覺一般,腳不挪、心不燥,自顧自地拉著風箱打鐵。有一次,惡作劇的臘八逮了只耗子,猛地丟在爐中,耗子唧唧地慘叫著,梅瞎子抓過一把鉗子,刷地一下從爐中就夾住了那只可憐的耗子,扔到門外。老瞎子有著無比驚人的準確!躲在門後的臘八看得目瞪口呆、唾涎長長地從嘴角垂掛著。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