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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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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搜視台下鬧哄哄的場間,驀地發現梅子孝沒來。癱子村的許多村民都沒來,土匪臘八卻顯現地坐在最前排,與王清舉緊靠在一起。臘八雖是七姑養子,仍可算是梅修山香火傳人。王清舉身旁的許多個座位叫人費解地空蕩蕩。癱子村的村民們擠在一堆,擠得像相互纏繞了起來。「啊————」的一聲尖亮的長調傳出,嘰嘰喳喳的場子刷地肅靜下來。 這聲長調讓我渾身一震。她終於唱出了這一聲! 蜘 蛛 無 處 不 在 遭遇大災或大冤,死的蜘蛛會復活。活的蜘蛛會飛起來。 ————沿淮民間說法一種 我有幸與癱子村共度了她千年村史上最傷心、最壯烈的一夜。那天夜間,我正睡得懵懵懂懂,忽聽見窗外一陣急驟如雨的鑼聲,有人扯著尖厲的哭腔在喊:「不好啦!祠堂著火啦,快救火啊!」緊接著敲瓷盆鋁鍋的聲音混響一片。我蹭地從床上蹦起來,到外屋一看,麻三叔已不在屋裡,凳子翻著,炕頭那盞極少熄掉的油燈,也滅了。門外,到處是沒頭蒼蠅般亂竄亂撞的人影,好像並不是朝一個方向跑。我抬腕看看表,正是夜間十二點多一點。 趕到梅祠前,熊熊火焰已在屋頂亂竄了。這天夜裡偏偏風不小,火焰被刮得發出一陣陣吱溜溜的怪叫,火光映紅了整座癱子村和遠處的河灘。黃泥牆的農舍和剛爆芽的柳樹被熾烈的火光一映,顯出一種難以盡言的美麗釉彩。從遠處看,火焰之色仿佛分了三層,最凶最濃處是那種淤血般的殷紅,光禿禿吐得最高的火舌上沒什麼煙瘴。裹著它的是摻了一半水的血的淡紅色,與疾速旋著的白煙相纏一起燃著。最外層是一種被黑煙緊扯在懷裡悶燒的火色,像是骯髒的黃泥漿色。屋樑燒斷後砸下來的聲音,夾雜著小青瓦被燒得嗚嗚亂跳的聲音,像地底下傳出的淒厲的鬼魂口哨。祠堂門前已炸了堆,有人在跺腳捶胸地大哭。有人像呆頭鳥。有人被拉著拽著要往火裡跳。我正急著找麻三叔時,就聽見他在人堆裡扯著嗓子喊:「大夥兒別哭了,別哭了!哭有個屌用呢?二瘸子你趕緊去幾個長梯子,大夥兒拿著盆,排成一隊接到河邊去,快啊、快啊。」 聽見麻三叔叫搬梯子,我這才定過神來,發覺這火燒得有點古怪。梅祠的底部全是石料砌成的,石質的部位有兩人多高,按理是絕難發生火災的。麻三叔以前常誇口說,梅家祠堂是水龍王管轄的地盤,幾百年連個火星子都沒蹦不上去。現在燒的正是以木結構為主的夾層和屋頂,著火點似乎又不止一個,東廂與西南角的火最凶,火勢正呼呼地從四個邊角向中廳蔓延著。我猛地想起前幾天在麥壟裡,德貴叔心疼地扶著卷起了葉角的麥苗說,兩個多月沒下一場透雨了。癱子村雖然在河灣裡,但河道水位如果太枯,要避著二十多米的高差引水並非易事。我想,苗子都有點焦了,這火如何個救法呢?何況癱子村人的命是跟洪水硬捆在一塊兒的,要講劈水斬波、浪裡白條的功夫,自是高出別處一籌。要講滅火,幾百年沒嘗過火味的老木頭,一旦燒起來的那股焦燥和饑餓!我揣測那些木頭就像幾百年動也沒動一絲一毫、睡頹了的一具懶身子,骨頭縫隙裡都蓄積著奇怪的黴酸,現在終於可以一舞牙爪把,誰能讓它止住? 「蜘蛛,蜘蛛!」聽見有人驚慌地大叫著,我才注意到大火中有無數的小黑點竄出,爬滿一地,迅疾地奪路而逃。無窮地滾動著的黑豆粒,密密麻麻,不見首尾,像一灘快速流動的黑漆。哪裡來的如此之眾的蜘蛛?那些平日裡懸身在破敗網上、幽暗祠間的僅僅是那麼幾隻,像死了一般,他們龐大又神秘的王國此時才被驚醒?在半空中亂濺的蜘蛛,到底是被烈火燒爆了的蛛屍,還是真地在飛翔的蜘蛛? 不一會兒,救火的陣勢也就布成了。麻三叔爬到了梯子的最高處,但似乎離正往前去的火舌遠了點。村民們一個接一個地拿著臉盆、木桶排成一長隊接向河邊,但過了好久好久,仿佛有一億光年吧,第一桶水卻遲遲遞不上來。我看得嗓子裡也燃起了嫋嫋青煙。在梯子頂端被濃煙嗆蹩得渾身抖索的麻三叔急得直喊:「快快咳——快啊,一個個接著喊,快點!」 這個「快」還未從隊伍這端傳出,尾端的話卻從那頭傳了過來:「不行!隊伍短了夠不著河道。」麻三叔又喊:「快拉開間隔,拉大一點!再拉大一點!」我拿著一個紅塑膠桶笨拙地夾在隊伍裡,眼巴巴地盯著屋頂興奮亂叫亂竄著的烈火。這是一支怎麼的滅火佇列?像餓得直搖晃地走在沼澤草地中的稀稀拉拉的烏合散勇。有人低著頭不敢瞧祠頂上的火焰,有人接過了水盆楞住了,呆滯滯地不知道往前傳遞。又過了一袋煙工夫,第一桶水終於遞過來了,一半泥漿的這盆渾水,一路潑潑灑灑地傳遞過來時,只剩下可憐的半盆了,像淤泥或是半凝住的血漿。這盆泥水很快遞到了麻三叔手中,我看他傾盡力氣潑了出去,水也只不過倒在了離他丈把遠的碎瓦上。我心想,這種泥漿子怎麼會滅得了火呢?一盆盆泥漿子就這樣徒勞地朝屋頂上倒著。幾分鐘功夫,就聽見轟地一聲巨響,有人哭喊著:「塌了,塌了!」可能是支撐屋脊的橫樑被燒斷了,屋頂的一大半朝祠內訇然塌陷了下去,麻三叔把剛遞到他手上的一盆泥水猛地朝下一摔,吼道:「還救個她娘的個屄,打住吧!」已沒人哭了,全村人都呆呆地看著沖天的大火發怔。 我這才遲鈍地想起,要跟鄉長王清舉報告一下此事。不料手機那一端他卻出乎意料地冷靜,只是問:「燒死人了沒有?」 我說:「濃煙滾滾的,哪瞧得清哦。大概沒死人吧。」 他說:「那就好,是老天爺和他梅氏的祖宗逼著癱子村搬遷啊。」 我說:「你不覺得這火燒得蹊蹺嗎?」他說:「這有啥怪的呢,天災橫禍嘛,再說癱子村孤零零地呆在河灘上,鄉里救火車也去不了哇。」我說不出話來,王清舉的奇異反應像往我嗓子裡堵了一把黑泥。他說:「明天大清早我要去村裡慰問。」 天亮時梅祠已成了一堆悲傷的瓦礫。處處是死蜘蛛的屍體。大部分牆體被落下的屋樑砸塌了,門前的石獅子也被大火烤焦了,廢墟中不時地還蹦出一些火星。並非沒燒死人,清晨時才從虛瓦中拖出了「飛天蜈蚣」丫兒的屍體。誰也不清楚他是怎樣從銅鎖鐵鍊糾纏的德貴家柴房逃出的,夜間的混亂也沒人注意到丫兒的到來。如果他嚎叫,他磨煉得出神入化的慘叫聲會壓掉所有人的聲音,甚至會蓋住火焰的劈啪聲。丫兒的嚎叫會使他從世上任何一處人群中顯露出來,沒有人能抵擋了他的嚎叫。除非他不叫,悄無聲息地來到著火的祠堂旁。這個清瘦的、軀體聖潔的男子是否喜歡上了像他的嚎叫般汪洋恣肆、不可一世的烈火?他羞澀的硬幣的另一面?或許只是他自已毫不猶豫地踏入烈火,沒有閃避、沒有懼色、沒有聲息?該如何揣度一個被視作瘋子的男孩的內心?望著這具被燒焦得卷成一團黑炭的屍體,望著他腳上細細的鐵鐐,我淚如泉湧。這是我在癱子村一年中第一滴淚水。 村裡幾個老人就在祠堂前空地上圍成了一圈子,麻三叔一把把我拽過去說:「大兄弟,再沒啥祠堂會了,我也不把你當外人了,你今天就做個見證吧。」麻三叔和梅子孝的嗓子都有點摻啞了,他們一致說聞到了汽油味,又分析說火從夾樓和屋頂燒起,又有三四個著火點,明擺著是有人縱火。我問道:「誰又敢放火燒祖宗的祠堂呢?」大夥兒就陰著臉不吱聲了。我建議說:「大家都不要再踏進祠堂一步了,保護好現場,說不定鄉里能查出兇手來。」 清晨。有兩支隊伍在癱子村上大堤的接頭處撞上了。一支是我沒攔下來的癱子村的村民隊伍,七、八十戶村民由梅子孝領著頭,一個個如喪考妣地披麻戴孝,隊伍前頭舉著一條白條幅寫著「政府作主清查兇手」的大字。一路上有點薄薄的霧,沒一個人吱聲,梅子孝老淚縱橫地拿著根白紙紮成的哭喪棒,走在隊伍最前面。另一支隊伍是王清舉帶領的鄉政府隊伍,一反常態地,他們沒開著鎮裡那兩輛黃蓬頂吉普車來,以住他們總是把車停在大堤上,再踩著七、八百米的田埂進村。鄉里隊伍有二十多人,每人手中拎著一堆貼著紅紙條子的慰問品,我仔細瞅了一下發現是豬肉麵粉和沙拉油一類。這一白一紅的兩隊在淮河灘輕拂微寒的薄霧中碰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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