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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生活中有時會突如其來的沖出一些配角,耀眼地閃一下,像浮雲搶了星辰的光。但雲散星顯,主角依然是主角。隱匿數十年的拉魂腔名角暴斃、肅貪事件,使王清舉的硤石鄉成了縣內的一個興奮點,上上下下的眼光往這裡聚著焦。就在郭建輝的浮雲散去沒幾天,王清舉又做出了一件讓人驚異的舉動。他通過鄉廣播站鄭重宣佈,在已動工的癱子村新村中,他將成為一號農舍的主人,他將從繁華喧鬧的縣城最佳地段搬遷到偏僻的淮堤岸上。當天下午,王清舉就把購買新舍產權的三萬元交到了新村規劃建設辦公室。交錢的是他剛從縣棉織廠病退的妻子羅晰月,孩子暫留縣城讀書。

  羅晰月是個識大體的女人,雖然身子骨多病,衣服縫子裡都熏進了藥罐子氣,一遇下雨就渾身暴酸地下不了床,對丈夫在官場上的浮沉角逐也提不起興致,但每逢王清舉請她出面頂撐一下,她從無怨言地就挺身而出。在棉織廠上班時,她做的是最難熬的擋紗工,在嘎吱嘎吱地刺耳機械聲中泡了二十多年,聽力衰退得厲害,有時接電話還發怔:「喂——。咦,咋不講話呢?」電話那頭怎麼地聲嘶力竭,到她耳裡也只融為一片沉寂。這倒治癒了她年青時的失眠頑疾。住的是縣城最嘈雜的鬧市口,小商販扯起嗓門的怪腔怪調地吆喝,害慘了不少人,鄰居們安上雙層的加厚玻璃窗,仍是整宿地折騰著不能落枕,唯獨羅晰月敢大敞個窗戶入睡。耳一聾,眼神就呆滯。羅晰月坐在你的對面,你難免要琢磨被眼底透出的那種癡,很怪的一種眼神,像是一個往事被徹底抽空了的人,或是一個參透紅塵的高僧。王清舉講話給她聽,很費勁,聲音本來低沉舒緩的王清舉,得聚集起脊樑骨裡的尖勁兒才能灌進她的耳朵,所以話就少。王清舉一張嘴,羅晰月呆滯的眼中就會閃出一種靈動的光澤,她喜歡聽丈夫說話,有時憑口形也能弄清個大概。癱子村搬遷的事,她零零星星地知道一些,在她心裡,丈夫是個割肉伺虎、自殘救世的鐵漢子。白天裡,她總是趴在窗口,呆呆凝望著熱鬧的街道。她時刻渴望著丈夫回來,喝她存在冰箱裡、收斂了香氣的濃濃雞湯。

  當臉如黃蠟的羅晰月背著笨重的鍋碗瓢盆,踏進硤石鄉政府的大院時,院子裡不少女人眼圈酸紅了。王清舉見難得醞釀出如此的氣氛,就站在院中告訴大家,只要癱子村新村屋架子搭起來,哪怕暫時還缺水少電,他們夫妻倆就搬過去;哪怕癱子村的農民最終無人搬來,他們夫妻倆也會在這裡過到底。王清舉頗為動情地說,昔日烈士把牢底都坐穿了,何況我們去過另一種日子?對癱子村來說,更是過一種脫胎換骨的好日子。大家嘩嘩地拼命鼓掌,王清舉接著說:「沒有一件大事能一個人撐下來!我有什麼神通呢?我主要依賴大家。我並非號召大家跟我一道搬進村子裡。你們有你們的管道、你們有你們的智慧。大家群策群力,把癱子村搬遷的事做好。」

  羅晰月兩眼閃著無限幸福的淚水,望著她的丈夫。她可能也沒聽見,但她一直就喜歡王清舉演講時有些激昂、有些悲壯的表情,那一臉的嚴峻。為了能享受他閃爍著悲劇氣質的臉色,她願意吃盡天底下所有的苦,願意把天底下的牢坐穿。她和他初次相逢在文化革命尾聲時的一截火車上,當時車廂裡不同山頭、不同主張的紅衛兵剛結束一場混戰,一些人舞著鐵棍、碎瓶子打紅了眼,車廂裡嗷嗷叫地亂成一團。羅晰月完全喪失了革命的勇氣,丟魂落魄、渾身抖索地藏在椅子底下。眼瞧得又要弄出人命來,忽然聽見有人一聲斷喝:「都給我住手!」車廂時猛地一下靜了下來。羅晰月從椅子底下半探出頭,看見一個滿臉是血的小夥子殺氣騰騰地站在一個椅背上,手裡擒著一把嚇人的大砍刀。見大家停手了,那小夥子開始了一場滔滔不絕的演講。他說了些什麼,羅晰月早已遺忘,只有他那張激憤的臉一刀就刻在了少女的心裡。化干戈為玉帛。這是一場至死不渝的單向愛情的開始。沒過兩年,她毫不猶豫地嫁給了他。

  奇怪的是,王清舉搬家之舉並沒有癱子村激起多大的迴響。有幾個村民跑到麻三叔的燈盞下,議起此事。麻三叔輕輕從鼻腔裡哼了一聲,就把他們的話鋒壓了下去。癱子村從此再沒人提起王清舉苦心孤詣的這一茬。倒是在縣城,王清舉激起了比他的預想更洶湧的波浪,縣長飽受感動之餘,深夜親自致電王清舉,說他的「犧牲精神和工作方法」理應受到最隆重的褒獎,只待癱子村搬遷完畢,立即擇機重用。王清舉照舊葫蘆畫瓢地又自謙了一番。

  主角的星光閃透了,王清舉就不怕更多的配角跳出來。當陶月婷來談重演拉魂腔《梅修山夜闖總督府》時,他已不期待這場唱敗了的戲重出異彩。他收攏起郭建輝事件留下的影子,以少見的熱情接待了陶月婷。他已經非常明瞭了,這是一個躲不過又惹不起的女人,並非她多麼可怕,只是她是一個容易把戲劇和生活弄混了的女人。她要做的事是福是禍,你根本無力去推測。她蜂蜜般的激情也會在瞬間成為一味毒藥。王清舉、陶月婷、郭建輝,多次是一副牌局中的三個角,此刻兩個人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著那永遠缺掉的一個角。王清舉顯出無限誠懇的臉色說:「其實,我多想在陶老闆的戲中跑個龍套、過把癮呢。我們這一帶人,哪個不是喝著稀粥和拉魂腔長大的?」

  「我哪兒敢哦。鄉長要去捧個場,我這舊檯子是蓬蓽生輝喲。這檯子費心勞神地搭了,久不開鑼就會沾上晦氣的。我們準備過兩天就斬紅辟灶、演個首場,我師父七巧鶯過逝的事,驚動了方圓幾百里地界。到時看戲的一定會爆場子,我今個來,就是想請鄉里能幫忙維持個秩序,唱紅唱砸,我們都要交管理費。也算是給鄉長下請柬了,你不光臨,我們也唱不踏實哦。」陶月婷說。

  「當然,當然!人民仰著脖子要聽戲,陶老闆養個嗓子要唱戲,這是一拍即合的好事啊。鄉里不僅會搞好治安,讓大家安心聽戲;還會大張旗鼓地幫你陶老闆呐喊揚名,這也是活躍我硤石一方水土的人氣嘛,義不容辭哦。」王清舉說。

  戲一開場,陶月婷立刻感受到了師父七巧鶯原存的影響之巨。此次雖也是門前鼎沸,人頭攢動,但比較上次七姑在場時,老覺得廢戲臺的殼內魂抽魄去了許多,一樣的門樓道具、一干的轡頭冠冕、一色的嫡傳花腔,總是突然地缺了些啥?整個場子輕了起來,又沒人能講得清楚。帷前的鑼已敲起,梅修山快登臺開腔了,陶月婷仍怔怔地對著妝鏡出神。多少年揪腸扯肝的渴望仿佛一下子泄掉了,她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心嘭嘭地跳著微慌,莫明其妙地黯然神傷,甚至猛然萌生了拔腿逃離戲場的欲望。我靜立一側,看著她半明半暗的臉。這是多麼美的一張臉,有著一種人生浮火盡祛的清臒。這張臉仿佛從肉體中掙脫出來了,有著此潭非復舊時深的淡靜。我想,拉魂腔早就不是往昔的拉魂腔了,所有能映襯這張臉的物件、時日都消失了。我研讀過舊拉魂腔的戲本,在發黃變脆的舊紙本裡,我看到了一個完整的活生生的世俗。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諸如耕種、畜牧、蠶桑、紡織、建造、狩獵、捕魚、婚嫁、喪葬、教學、商旅、制陶、冶鐵、馭車、推磨、炊事、戰爭、行乞、屠宰、練武、歌舞、飲酒、鬥雞、散步、早朝、宴會、出巡、押獄、水利等等,不僅有大段閒情逸致的唱詞來描述這一切,戲臺上也有各自風格迥異的設置佈景,宮殿城池、橋樑水榭、舟車寺塔、學校店鋪、驛亭酒肆、衣冠服飾、宗教儀式等在設計中的表述生氣盎然。如今,這一切都消逝了,僅剩下這一張舊時代的戲子之臉,孤零零地在雜亂的化妝間內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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