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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這時,突然有人從一堵還未熄火的斷牆後閃出說:「恭喜啊恭喜。怎麼結婚這麼隆重的事也不招呼我一聲啊?」。他身材魁偉,聲音亮如洪鐘,醬紫色的方形臉上深紋道道,發角已有些斑白。只是他很滑稽地在腰間勒了條皮帶,穿著一套青綠挺刮的紅衛兵衣服。他臉上溢著和藹與慈愛的笑,右手卻警惕地插在腰間鼓囊的槍殼裡。

  恍惚是王清舉。我大吃一驚,醒了。

  醒來時我的雙手緊緊摳著床頭的硬板,像驚濤駭浪中抓著一塊救命的舢板,鬆開手時關節又酸又疼。指甲縫中都滲出了血,雙腿僵硬地朝上挺著。夢中確是受驚不淺。這真是個怪異的夢哦。這也是我至今唯一一次夢見梅紅。看看招待所的窗外,青光已現,黎明再臨。又去撥省城梅紅家中的電話,一次就通了。還未開腔,那頭梅紅的哭聲就哇地傳了過來。

  我笨嘴笨舌地安慰著梅紅,勸了半天,她才止住了哭。第一句話就問:「梅祠還在嗎?」我的腦中嗡地一下像猛地遭到雷擊,難道真有如此怪誕的事情,我們隔著千里之遙做了同一場夢?一層冷汗嘩地就從額頭上冒了出來,渾身刹那間涼透了。這是我一輩子遭遇的宿命氣味最濃的三樁事之一。

  「怎麼這麼問?」我聲音顫抖著說。我攥著電話的手和斜靠在床頭的身子也在忍不住地戰抖。

  「昨個傍晚我收到梅虎從鄉政府招待所寄來的一個快件。是前天夜裡寫的。他說他要拼著殺頭去燒梅祠。昨天一夜我就瘋掉了,就是趴在桌上哭、砸東西,暈暈乎乎地剛醒過來,等天一亮,我就趕回癱子村來。」

  「別回來,梅祠已經毀了。我正要打電話告訴你呢,你家裡怎麼也撥不通。」

  梅紅硬著嗓子把梅虎的信在電話裡念了一遍:「小紅妹子:哥這輩子第一回給你寫信,怕也是最後一回了。哥稀裡糊塗糟蹋了大半輩子,日子過得不腥不臭的,什麼事也幹不好。又沒啥文化,你千萬別笑話哥。跟子孝叔瞎學的幾個字,寫得又不好。哥這幾天犯了罪,被鎖在鄉里面。等寫完信,哥就走了。

  鄉里要搬咱癱子村的事,爹都跟你講了吧。哥是一千個同意搬的,但又沒膽子跟爹講。講了,爹也不會聽。哥就認一個死疙瘩理,不搬就是年年遭災,現在村裡的人活下來哪個不是命硬?王鄉長的心,哥是懂的,他也沒啥壞心眼子。他還不是想救咱癱子村的人?你說癱子村是死是活,關他什麼鳥要緊。哥已下了死決心了,今晚就去燒祠堂。挖樹就要刨根,鄉長這話是對的。祠堂要不燒,癱子村的鬼魂就不散,上堤的人早晚還會往下跑。再說句窩囊話,村子搬掉了,祠堂還不是還得在水底下泡爛掉?

  哥曉得要做咱梅家的千古罪人了。哥燒了祠堂後,就不想再活了。其實哥想活也活不成。妹子你千萬要相信哥,哥沒沾過公家的一分一厘錢一顆穀子,但哥做了好多愚蠢的錯事。鄉里講了,爹跟我兩個人挪用公款,都要把牢底坐穿的。哥拼了一死,爹也就沒事了。哥想過了,橫豎都是一個死了。哥早就想透了,這祠堂跟鄉里就是個水跟火,鄉里都說這祠堂是個地下政府,是隱形的政府,把鄉里堵得慌,他們早晚要革了它的命。

  還有一件事,妹子你一定要埋在心上。哥沒出息,連根香火也沒留下。就靠你多孝順爹了。你以前回家,跟爹坐在一條板凳上,就是沒啥話講。你們有文化的人就是要多講話。爹是最疼你的,最樂意聽你講話了。他老人家有時很傷心,總說小紅子心裡沒他這個爹了,悶得慌。哥一想起爹以後沒兒子送葬,就難過得要命。妹子,這事哥就托給你了。哥是自願燒祠堂的,是自願死的,叫爹千萬千萬不要找任何人報仇。以後每年清明節,別忘了給哥的墳上燒幾個紙錢、熱一壺燒酒、丟幾個羊骨頭。」

  梅紅哽咽著念完信,又嗚嗚地哭起來。我問:「這信是你哥梅虎寫的嗎?你認得他的筆跡?」

  「這還能有假?連命都不想要了,還咋的!不過我在癱子村時從沒看過他寫一個字,我不認識他的筆跡。」梅紅說。

  許多細節被我極其愚笨地忽略了。按理說,昨天住鄉招待所時,我就該想到梅虎是被封在這裡的。在走廊踱步到深夜,吊兒郎當的榆木腦子竟沒想到,梅虎奇怪地從這裡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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