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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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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 三 叔 孤星推動夜空。為大凶之兆。 ————沿淮舊說一種 過「殺青節」本是莊稼人的一件大事。我曾寫信給姜斯年教授,告訴他癱子村人把二十四節氣中的驚蟄喚作殺青。我莫名其妙地特別迷戀這兩個漢字。我能想像姜斯年教授盯著這兩個枯澀的字,日漸衰落的眼神也會如我一般陷入迷惘,他會習慣地用筆端敲著自已垂暮的額角,嘴裡喃喃地念嘮著:「殺青,殺青!」果然,他給我覆信說,他費了半天腦子鑽研這兩個字,卻始終弄不清其中隱藏之大義。驚蟄是一年中萬物新生萌芽之日,殺之而後青?意味著結束前一年的舊生活,肇始了一種新日子?還是指不殺而難青?不完結往日就難以過渡到新生命?學究氣十足的姜斯年教授苦心孤詣地拆開這兩個字的一筆一劃,又笨拙地裝上它們。最後他說:殺青二字,好雖好,卻始終透著血性和死光,戾氣太重。 照舊習,殺青節每家每戶要炸鞭炮、敬灶神。我在這一天的黃昏時回到了癱子村。村中很少看到行人,戶戶門窗很奇怪地透著寂靜。驚蟄後農事就要轉入繁忙,我準備第二天清晨挨戶作別,離開寄居已近一年的村子。這一晚就借住麻三叔家吧,也順便探探梅虎的下落。可我並沒撞上他,倒是遇到正坐在他炕上的德貴叔。德貴說祠堂燒了之後,麻三哥像一下子衰掉了,鬍子亂糟糟的像個勞改犯,整天病歪歪地靠在床上哼唧,要不就喝悶酒,一端杯子就醉,醉了就亂打人,誰進屋就暴揍誰。遇誰就只是一句話:「你小子還沒死啊?你咋不死得利索點呢,我琢磨著你該見閻王了!」,都打紅了眼,我這把老骨頭還挨過他幾頓蠻棍子,那經得住他打喲。 我守在麻三叔炕上等他。也暗暗松了松筋骨,做好了猛然間挨他一頓棍子的準備。煤油燈的焰火忽閃忽爍,室內之物的影子被它不停地扭曲著,變成種種模糊又怪異的的形狀。以前這燈仿佛是我昏黯的催眠曲,眼皮子一碰上,就禁不住地朝下垂落。此刻這燈光的跳躍總讓我心悸。農村用來點燈的煤油並不純淨,燈芯會不時發生極細微的爆炸,燈芯撲地一炸,我的心就猛地往上擰一下,像五臟被揪到了嗓子上,堵著生生地慌。我煩躁地跳下炕,在屋內來回徘徊。朝窗外望去,三兩點燈火,夜色呈現出一種類似墨色的深藍,澄澈無渣,無邊無際地近乎悲傷。我木然地楞著,不知過去多久,忽然「怦地」一聲,虛掩著的門被撞開了,我一瞅,驚嚇得噌地就朝後跳了一步。 麻三叔從臉到腳,棉衫上、袖口和領子上,一身都噴著點點血漬。他的右臉頰到脖梗子上劃了一道血痕,滋滋地往外滲著血。他一闖進門,一股濃烈的腥氣也刮了過來。他的右手攥著把約七寸長的匕首,刀頭還朝下滴著鮮血。他的兩眼楞楞地發直,渾濁的眼珠子像被一根釘子固定住了,卻又藏不住地朝外露著恐懼、殺氣和可憐勁兒。他的嘴唇抖索,又不住地嘟囔著:「我宰了那畜牲啦,我宰了那畜牲啦!」。他甚至看不到堵在眼前的我,眼珠子斜也沒斜一下,只自顧自地往炕邊走。進門、上炕,應該是他一輩子最純熟的一個動作吧。此刻他卻楞在了炕邊,仿佛不知如何上炕,半僵著的持刀右手呈小弧形懸起,也仿佛不知如何放下。我從驚詫中迅速恢復了過來,閃到他的身後,啪地一下把大門關上,又伸長脖子瞅了瞅門外。其實此時已根本用不著關門,約摸淩晨一點半了,村裡早已死一般的沉寂,照往常經驗,村裡根本不會有什麼行人。連一聲狗吠也沒有。 我想奪下麻三叔的匕首,卻怎麼也掰不開他的手指。他整個身子僵在那裡,不知有沒感覺到我在奪刀。我勾下身子,渾身的力氣攢到了腕上,費了半天的累才把匕首取出,他的手指兀自這麼僵攥著。匕首劃破了我的手指,我的血攪和進了匕首上的血。我又想按住他,把他摁坐在炕上,他的腿膝卻仍是直勾勾地硬著。我夾著丟魂似的哭腔低聲地喊道:「麻三叔,是我啊!到底怎麼啦?你醒一醒啊麻三叔」。他的雙腿像牢牢地打了樁一般。見怎麼也搬不動他一步,我便到外屋用滾燙的開水浸了條毛巾,將熱氣騰騰的毛巾嘩地一下蒙到他的臉上。麻三叔似乎打了寒戰,緊攥的手指關節也開始活動了。我又不斷地用爆熱的毛巾給他擦了又擦,見他呆滯了的神色稍微緩和了一些,我趕緊說:「麻三叔你就在這千萬別動,我去去就回來」。 我像個灰暗的竊賊一般,拿著個鏟子溜出了門。好在夜深村寂,弦月微光,我弓著腰順著門口地上的血跡往前走,將血漬用鏟子一點點地刮去,再用腳尖踢出泥沙,將痕跡徹底抹掉。癱子村的土本就鬆軟,不費什麼功夫,血跡倒也真能搞乾淨。一到祠堂門口,像一條紅線般連綴著的血跡就斷了,前面瓦礫堆中沒有辦法再去分辯。我怕麻三叔在屋中再生什麼意外,趕緊抽身閃回來。這一切我幹得老到、鎮定,後來我在回憶時咀嚼深品,不免大生納悶:連雞脖子都不曾割斷過、又從不愛讀破案故事的一個人,何以竟想起要滅跡?姜斯年教授也曾說:「按你這憨厚鈍魯的個性,做論文時尚且遮掩不了自已的軟肋,卻能在那個夜裡把一樁命案做得血不留痕,倒真難得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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