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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天快亮時,麻三叔在我連續的折騰中終於醒過神來。我翻出件蓬鬆的狗皮褥子,裹在仍渾身發抖的麻三叔身上。他睜著兩隻通紅血絲糾纏的眼睛,對我說:「我把虎子給宰了。成全了這個狗日的畜牲!」我撲地一口吹滅了那盞煤油燈,說:三叔你別焦,慢慢地把事情告訴我,天亮之前商量出個法子。

  原來這天晚上梅虎悄然回到了癱子村。據我後來的推斷,從梅祠被燒到虎子回村,這中間隔了整整兩個白天的時光。這段失蹤了的光陰,虎子究竟藏在何處?什麼力量促使他返村就戳?沒一個人交待得清楚。我曾誠懇地問過陶月婷,她用一種怪兮兮的眼神狠瞪著我,我立刻就明白了:她分明怨恨梅虎沒把生命中最後的兩天獻給她,否則這個怪女人的眼睛裡一定會溢出幸福的光澤。我瞭解陶月婷的內心邏輯:當她最愛的男人在他自已做主角的戲中到達了最光明的頂點時,女主角卻一無所知地化成了一個可憐的影子,連襯托她愛人的機會都不曾有過。她豈能不幽怨叢生?只有陰影知道那反襯著她的光明是多麼的強烈。如果把案情拆析得更細緻一點,不難發覺:虎子給梅紅深夜寫完信後,到第二天晚上燒祠,還失蹤了一個白日。這一天他必須買回大量汽油並搬運到祠中緊藏,夜深時他必須登上祠頂的各個屋角,撒下汽油再點燃大火。他獨自能完成這些複雜的程式麼?他又是如此在人聲鼎沸中逃離著火的現場?含著如此眾多細節的這段時間留白,是一個無法省略的懸疑。

  虎子把麻三叔喊到了祠堂的廢墟中。麻三叔說:「當時我就覺著他的臉色怪極了。在鄉里鎖了幾天,臉瘦得塌了下去,頭髮跟一大片枯草似的。我說,有啥事咱爺倆在屋裡說不妥呢?但虎子強著,一再要求到廢祠裡去,我當時心裡嘣嘣亂撞著,覺著蹊蹺。我也就依了他。」一到祠前,梅虎撲通一聲就直挺挺地跪下了,猛地朝一個石頭上磕了個響頭,血頓時就順著他的眉毛眼睛淌了下來,眼皮子就睜不開了。他說:「爹!你宰了我吧。祠堂是我親手點火燒掉的。我想來想去,我不想活了。爹,我的命是你給的,現在就要把收回去吧」。

  麻三叔說:「當時我就覺得嗡地一聲,像是一個炸雷把我的腦袋瓜子炸成了幾瓣!這個畜生,是我給他的命。他燒祠堂,跟我親手去燒,有什麼兩樣啊?他燒祠堂,跟燒梅氏列祖列宗的骨肉有什麼兩樣?這廢墟裡哪裡沒有祖先的靈牌?我喊著天啦天啦。我把他的頭揪著不停地往石頭上死撞。這畜生,渾身像個舊輪胎一樣軟著,耷拉著,也不還手。我揍累了,就蹲在那兒哭哇。從我記事起,我還這麼哭過啊大兄弟!這畜生就跪在那兒一個勁地磕頭。他說爹,本來我是要跳進河裡淹死的,我站在淮河邊上幾次了。但我想來想去,沒跟爹講清楚,爹一輩子都會熬著個心病,肯定比死了更難受。所以我又跑回來了。爹,你就殺了我吧,否則我還是要跳河的呀。誰也救不了我的命。」我在黑暗中緊盯著麻三叔的臉,他嗚嗚地哭著。其實我什麼也看不清,又鹹又酸的淚水蓋住了我的眼和嘴。麻三叔說:「我當時心軟了,血就一個勁地往頭上奔!這孩子自小是苦水泡大的。受了數不清的屈,什麼事兒他都願自已硬頂著,護著別人。我抱著他的頭哭哇。我說,畜生,你這是圖啥啊?他說,爹,這幾天王鄉長徹底把我說通透了,咱癱子村不能再這樣一輩輩地苦撐下去了。我們這身賤骨頭不怕災不怕難的,還不允許子孫過個清靜逍遙的日子嗎?王鄉長說得對,這個祠堂是咱癱子村的魔障。不燒了,你們永遠也不會搬遷的。樹根紮在這裡,樹葉咋能挪窩呢?我在招待所裡,蒙著被子想了好多天。爹,你們跟鄉里這樣僵著,以後始終是要逼死人的呀。還不如我死了,我就認了這命。」

  麻三叔說:「我當時呆愣了半天。腦子裡亂七八糟地也不知在想啥。只是心裡跟刀絞的一樣,碎血碎肉的就要從嘴裡噴出來了。我拼著命,拽著他的頭往石頭上撞,這畜牲吭也不吭一聲。最後我說你這狗日的東西,我找把刀來,非把你一刀一刀地生剮了。」

  我立刻明白了麻三叔可憐可歎的心思,沒料到,這個老人在暴怒之時猶能迴旋出這樣一個法子。麻三叔說:「我從祠堂趕回屋裡,取了這把匕首,又趕了去。我心想,留這空檔兒,你這畜牲還不逃你的狗命去。唉!我回到祠堂時,他竟還直楞楞地跪在那兒。他不哭了,抬起血糊拉渣的臉看著我說,爹,你親手宰了我吧。你要不殺我,我立馬就去一頭撞死。我就就撞死在石獅子上。你老人家想想,我逃掉了,我們爺倆活著,都比死掉還難過。那天燒祠的時候,我拎著汽油桶村頭村尾地轉了一遍,我的腦子裡像過電影一樣。我就鐵了心,不再活下去了。這畜牲說完,又沒命地磕頭。整個腦殼子都給他磕崩掉了,我又心疼又不敢拉他一把。我總覺得祖宗都在天上看著我呢,我要是拉他起來,還不天打雷劈了我?」麻三叔說:「我當時心一橫。一不做二不休就是猛地一刀,他頭一歪,就沒命了,脖子口的血噴了我一身。」說到這,麻三叔哇哇地像個瘋子一樣嚎起來。我說:「三叔你哭吧。能哭出來就好了。」我無端端地憶起羞澀的飛天蜈蚣丫兒,想起他那撕心裂肺又一無所想的嚎叫聲,想起他被梅祠大災燒得焦卷了的屍體。

  麻三叔哽咽著仿似自言自語:「回頭想想,我宰這個畜牲怎麼會不對呢?我不能不對祖宗和全村人有個交待吧!由這畜牲活著,大家也會一口一口撕碎了他呀。誰燒祠誰又能活下去?二瘸子燒了,我就會殺二瘸子。子孝燒了,我就會殺梅子孝。我宰他怎麼會不對呢?我宰他是對的啊!成全了這個畜牲的忠孝兩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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