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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天光漸透,又薄又冷的晨光穿過窗戶射進來。這是驚蟄之後的光線,顯然比幾天前亮了些。我透過自已的淚水,使勁地盯著擱在桌上的這把匕首。我想,真是把好刀!梅瞎子果真鍛出如此乾淨俐落的好刀。刀中的仇恨如此地複雜難辯,就如同這幽暗光影中的一切。虎子在這把刀撲到他脖子上的那一刹,在想些什麼呢?或許什麼都沒想,只是猛覺得眼前紅霞突現般地燦爛至極,一種解脫鐐銬的無限輕鬆沖上心頭?或許他想起了一個人,誰?在戲臺上和煙氣騰騰的小屋裡柔腸百折的陶月婷,還是遙遠的、在虎子心中永遠停留在羊角辮中的梅紅?或者是眼前這個瘋了的爹和那個總是讓人畏懼的王清舉?沒人瞭解那一瞬間的虎子,就像沒人留得住這即將被光明吞噬的刹那的晨間幽暗。

  我說:「麻三叔,你不要再難過了。這災攤在我頭上,我也照樣下這個狠心腸。就算是虎子死有餘辜吧。關鍵是你現在不能在癱子村呆下去了。得找個地方避風頭去啊,這是條人命帳啊。政府可是有法律的呀」。
  麻三叔說:「那也好,我去去就來」。說完他就跨出了門。

  至今我仍對自已那一刻的遲鈍悔恨不已。我沒有立即跟著他跨出門檻。等到我突覺有一股涼氣嗖嗖地襲上腦子,並迅疾追出門外時,麻三叔早就沒有影子。清晨的村路上,充溢著一種無以名狀的淒清,微風拂動著剛萌芽的楊柳枝,一切俱寂,仿佛不曾有人剛從其間穿過,仿佛我在追蹤的不過是個子虛烏有的幻影。這竟然是我與這個老人的最後一面。追出村口時,我像從一場噩夢中完全地醒透,腦子異常地清晰。從空曠河灘上迎面吹來的風,讓我猛地哆嗦了一下。哦,遠處仍是深不可測的那婆娑的樹影夾著寂靜。

  殺青節過去了。

  (十)

  姜斯年教授的讖語

  「古木垂陰」。

  ——摘自3月14日致姜斯年教授的信

  陶月婷站在臥室的窗口抽煙。「紅唇牌」?下次讓虞姬也抽這種捲煙。低焦油。嗆彎了烏江渡口的下弦月。她的房子在大樓的第五層。如果眼光平射,她能看見前面那幢樓的一個舊陽臺,積滿了灰白鳥屎的鴿子籠。陽臺邊上是那戶人家的狹小廚房,夏季裡總有一個裸著髒皮袋般雙乳的老女人,夾緊肥碩的雙腿在那裡炒菜。她掀起鐵鍋猛烈地抖動著,鍋裡火焰纏著骨、肉和菜根翻滾著。有時仿佛幾點油濺到了她的乳上,她揉著碩大累贅的奶子,手中的鏟子仍是無限愉悅地在翻騰。陶月婷常貪婪地盯著這個場景。有時炒菜的換了一個禿頂男人,她不免要煩躁地掛念那個半裸的老女人。禿頂男人持鍋的姿態笨拙、遲鈍,他陷於廚房內的汙煙像在一潭懷舊的泥淖裡掙扎。眼下是初春之暮,禿頂男人和老女人不知去了哪裡,廚房裡空蕩淒清,像一座小殯儀館。如果眼光稍稍抬起,陶月婷就能看見樓縫裡的半邊朝陽,或是煞白的月亮。一個偶經的雁陣,像落在茫茫然空間的幾滴墨痕。雁陣年年相似,只是有時雁頭的方向相反。不會是同一個雁陣,不會是同一片浮雲,卻是一般的呆板、深邃,透著難以言述的凋零。夕陽順著一條被樓群割斷的弧形沉落,幾隻瘦削的麻雀在電線上一動不動,像是心靈的雕刻。如果眼光下垂一點,陶月婷就能看見街角賣臭豆腐的小攤販,許多人呲著牙撕噬著,寒風中跺著腳,霓虹燈的閃爍和車輪的飛逝。陶月婷叼著煙,隔著玻璃沉醉地看著,她覺得生活的繁華和嚴酷都很遠,她只是沉溺在一個與世界毫不相干的池塘中而已。

  陶月婷覺得自已如枯蠶深藏在兩隻蛹中。一隻蛹是她的拉魂腔戲:咿咿呀呀地唱著,月下落魄的俊朗書生、顰笑嫣然的異域公主、焚心碎骨的瀟湘病女、含冤長乞的前宮老嫗、寒窗苦守的將士遺孀,角色猶如一具具木乃伊,她一入戲,這些僵衣就皮鮮肉緊地活了起來。她兀自唱著,仿佛台下饑的眼睛和渴的耳朵全不存在。她是浣紗的西施,只唱給眼前青凜的溪水、石底的小蝦和亭子邊騎馬路過的衙役、奴才們聽。只唱給自已聽。她唱,草間蟲吟低沉地和著,螞蚱、蟋蟀和蜻蜒,靈魂的輪回樂隊。她不願再看臺下淳樸的人民,她並不需要這些雞毛蒜皮般的觀眾,她甚至不需要如此庸俗的可以獻給任何人的掌聲。她在日記中寫道:「我找到了一個真理:人們要看的不是西施;人們要看的僅僅是不值一提的陶月婷。」

  有時,唱到了哀慟處,她完全忘記了戲詞,一個字也記不起,又或者是她清晰地記得戲詞卻忘記了唱、不屑於唱了。有時就乾脆以五內俱焚的痛哭,替換了那唱。苦命的祝英台呀,宿命的蝴蝶像上了釉的灰燼在翻飛。台下黑壓壓的頭髮像被雨淋濕的花枝,陶月婷覺得自已正在其中悲涼地振翅飛去。這就是戲了。陶月婷有陶月婷的唱法。不再有什麼人鼓掌了,三兩個聽入了心的,獻給她的是無限感激的淚水。絕大多數的人搖著頭離場了,廢戲臺裡顯出了一如深秋的荒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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