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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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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別!姐。我知道你心窩子裡擱了我,所以我今天特地來找你。哪一天我真的死了,你千萬不要去怨恨任何人,不要找任何人報仇。否則我在黃土下面也閉不緊眼。姐,你對我的情意深,我這輩子報答不了,就沖你磕個頭吧。」梅虎蹩出了顫抖的哭腔。他跳下床,嘭嘭地果真朝陶月婷磕了幾個響頭。她嚇壞了,趕緊把他拽了起來,又把他的頭摟在雙乳間,撲嗖嗖地落淚。 其實這時梅虎已下定了必死的決心,但陶月婷聽岔了。她只當虎子懼怕王清舉拿挪用村款的罪治他,一激就說了過頭話。等她次日清晨醒來,發覺梅虎早就走了。這一夜虎子仿佛睡得異常沉靜,連一點鼾聲也沒有。她怔怔地立在門口。門口一雙沾著硤石鄉廢戲臺泥土的鞋子,饑餓地咧著嘴,鞋頭尖尖地沖著門外,仿佛要急迫地載著它的主人追出去。但她並未追去,她猶疑著,披頭散髮地呆立許久,又折身回到這無限寂寞的臥室中。 歲月中會生出一些突如其來的空白,像古木的繁枝茂葉中遺漏的光斑。也像你踩著墊石涉過淺水,命定地要跨過兩塊石頭之間的寂靜水面,這水面上印著你的影子。當你回頭望去,除了遙遠的那一塊塊黑色的石頭,往昔便一無所有。梅虎生命中的最後兩日,就是讓陶月婷傷透了心的空白。她不知道他被遺漏在哪裡,想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沒有人知道。當她回憶,跟梅虎在一起糾纏縱性的時刻便像一塊塊石頭,從剛剛逝去的時光中凸現,又黑又硬,長滿了欲望的苔蘚。也有一些人被漏掉了,籠罩古木的太陽沉沒了,光斑化成了巨大的陰影。他所有的日子,連同他的名字、他的樣子,有了被整個兒埋葬的危險。七姑死後,土匪臘八就差點被癱子村人完完全全地遺漏掉了。歲月的荒誕性在於,此處被遺忘的一切,可能會在一個不相干的別處,被人警惕地記起,並攤開在猛烈的陽光之中。 梅祠燒毀的前一天,我收到一封姜斯年教授的來信。像往常一樣,他的信中佈滿了對弟子漚心瀝血的教誨。奇怪的是,在提到癱子村時,他一改過去慎言不判的習慣,作出了一個讓我既吃驚又疑惑的推論。他寫道:「歷史的發展並無邏輯性可言。連接那些孤立事件的,往往只是一閃的靈感或過敏的直覺。我的想法是,最後毀掉癱子村的人,必定不是那些閉於殼中並飽享了她的文化乳汁的人;也不會是那些被隔絕於村外、對她一無所知的人。如果需要再精確一點,我想指出,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土匪臘八。」在這一段上,姜斯年教授又用格外醒目的紅墨筆在邊上注釋道:「土匪臘八與養母七巧鶯之間有一種濃於血緣的母子情,他從七巧鶯身上找不到報答之渠,他可能會本能地往上追溯,抵達梅修山畢生未了的雄心。土匪臘八百無禁忌的性格和非梅氏一族的身份,將令他做出非同一般的極端之舉。你等著瞧吧。」就這個只會殺狗的臘八?我啞然失笑。 煙灰。舊書。窗前新柳。天蠍星映照下的悲憫人世。 歷史學者有時就是這麼類似一個算命的瞎子。 麻 三 叔 我一遍又一遍地撥著梅紅的電話。當那一頭柔軟的聲音響起,又扔燙手烤薯似地丟了電話。是啊,我究竟該說些什麼呢? 梅虎的屍體第二天清晨就被發現了。他歪著脖子斜靠在梅祠廢墟的一塊青石上,額上和頸上烏黑的血已結了層薄痂,半睜著的眼朝上翻著滯白,從右耳根劃向脖子動脈的刀痕清晰可見。他的頭髮上落了早晨稀薄的霧水。青石上也噴了斑斑點點的血跡。一群蒼蠅圍著屍體嗡嗡地飛著。地上密密麻麻地趴著一層蜘蛛,蜘蛛也嗜血?像那些用塑膠髒針管從虎子脈上吸血的護士、穴頭?村頭村尾的驚叫聲連成了一片。這幾天眼皮子跳得心慌如麻的桂枝,端著吃稀粥的碗就暈了過去。鄉派出所的員警們揉著腥松眼皮上的夢渣子,興奮異常地進了村。硤石鄉已多年沒出一樁血案了。槍筒生銹了,難道造槍只是為了讓它鏽掉?當然不是。緝兇殺敵的時刻來了。員警們一針見血,把梅虎的死與祠堂的被燒毀牢牢地聯在了一起。他們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活在癱子村的動物。包括屍體邊的蒼蠅和蜘蛛?在真凶被揪出來之前,村裡的每一個的臉都是可疑的。包括我在內的每一個人,都被單獨喊去德貴家的柴房裡問話。這間小屋中,飛天蜈蚣丫兒的怪異氣息沒有散淨,牆角的土壁上印著丫兒鐵鐐磨出的深深勒痕。屋內很暗,白天也要點起煤油燈。我想員警們的戰術考慮可能是這樣的:如果真凶進到這樣的屋子,迎著員警刀子一般的鷹隼之眼,內心要崩潰得快一點。可問題在於,老實巴交的癱子村人進了屋子,內心崩潰得可能比真凶更快。許多人答非所問地提供著稀奇古怪的線索。員警們不厭其煩地在這一地雞毛中翻來覆去地剖析。越翻越亂。舊雞毛還未理清,村民又捉來了新雞。只有老辣的派出所姚所長第一個跳出了亂麻,他說,殺梅虎,無疑是為了發洩祠堂被燒的怨恨。那麼,祠堂被毀,最受刺激的人是哪些呢?是啊,大家眼睛一亮。這時,搜村的員警來報告,村裡的兩個人,梅麻三和臘八失蹤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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