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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縣長又挺著臃腫的肚皮騰地站了起來,動情地說:「我也是從洪災牙尖骨縫裡活下來的苦娃子。對搬村的事,我有發言權。我的故鄉魏家拐子,跟癱子村可以說是一個胎盤塞著的難兄難弟。我記得清楚哇,小時候,土坯砌成的房屋被洪水嘩嘩衝垮,年年建,年年垮。我爹後來索性就搭個庵棚,不再建屋了。一逢雨,全家的鍋碗瓢盆都用來接漏。這是種什麼樣的苦哇?那年代全國都窮得骨頭餿,也不覺得特別難捱。現在再讓癱子村鄉親遭這樣的罪,良心何安啊。癱子村的爹娘,無異於我自已的爹娘。看著他們至今仍沒搬出災窩子,我是夜不能寐。農民這個群體,有它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安於現狀、目光短視,我們政府可不能短視!我在這裡撂下個狠話,明年汛期前,癱子村再不遷上大堤,我作為一縣之長,我就遷到癱子村的茅棚裡去。洪水撲過來,讓它第一個就砸死我。小時候我是個活蹦亂跳的浪裡白條,現在胖成個旱鴨子了,洪水來了,我絕不躲,死了也值!為什麼呀?鄉親們喊我父母官,我不夠格嘛,就當我是被父母官這三個字砸死的!」縣長講得鼻子發酸嗓子發硬,全場感動得掌聲雷動。會上,我作為血案證人的角色已毫無意義,我悄悄溜了出來,像一個灰心的竊賊的影子。

  下午,我搭乘硤石鄉隔日一趟的長途車回到了省城。一年多,我帶去寫民俗流變史論文的便攜電腦裡,沒敲進去一個字元。坑坑窪窪的鄉間公路,粘稠的泥巴不停地甩上車窗。盛開霎亮黃花的鄉野掠過,繈褓般的寧靜。路旁閃著破敗醃髒的三等小站,三、兩個等車的農民,呆頭呆腦地看著遙遠的天空。一路的廢可口可樂罐和舊報紙,幾條瘦得皮包骨的野狗,在斜坡下的肥美春草中覓著午餐。癱子村一下子成了股浮雲,飄離了地面。我的腦中一片空白。

  半個多月後的一個傍晚,在姜斯年教授怒放著白色夾竹桃的小院,我突然接到了王清舉的電話。他異常興奮地告訴我:「癱子村的農民終於開始清洗那發黴的腦筋了,有幾戶已到鎮上賣舊桌舊椅,近幾天就要動遷了。」我問:「麻三叔和梅虎的命案了結了麼?」

  王清舉愣了愣說:「死就死啦。有什麼需要了結的呢?」

  我說:「癱子村人的強性子就這麼都順了?」

  王清舉說:「等他們在安全的堤上過上好日子,不就順了嗎。」說話時,我捏著電話忽地走了神。我的腦中浮出了二瘸子那張老紋錯綜又眼神執拗的臉,我仿似看見了他挑著個發黑的大筐,筐內裝了些鍋碗、錈子之類的舊家當。一長溜地村民都挑著這樣的大筐,隊伍逶迤著向堤上移動著。這是一支徹頭徹尾地被打敗了的隊伍。德貴叔步履蹣珊著趕不上趟地夾在隊伍中。背有點駝的梅子孝在隊尾歇斯底里地嚎著:「別走哇,別全走了哇!那三個石獅子誰把它搬上來呀!」長長的佇列中沒有一個人說話,梅子孝的啕哭給空曠河灘罩上了一層說不出的淒涼。

  握著電話楞了半晌,我又緩過神來。我沒頭沒腦地問道:「鄉長,咱隔得這麼遠了,你能不能把手擱在心窩上說句良心話。梅虎燒祠的事是你授意的麼?」

  「我能幹那缺德損壽的事兒嗎!剛開始我確實想給他點壓力,促一促麻三叔。我們原料想梅虎只是個抻著成條、揉著成團的軟骨頭、可憐蟲。唉,別成想他性子卻這麼烈呀。不過在我看來,這父子的鮮血沒算白流吧。若不是祠堂燒了,他們父子慘死了,癱子村怎麼可能搬遷呢?」王清舉說。

  我說:「死得值不值,只有老天爺知道了。但有一條是肯定的,你很快就會換一頂更烏的烏紗帽戴了。我有一句話哽在喉嚨裡,不吐不快。你千萬不要把癱子村的這些農民,包括死掉的麻三叔和虎子,想的那麼愚昧無知。你跟他們,甚至也算上我跟他們,是活在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裡,這距離不亞於陰陽相隔。」

  王清舉說:「你講什麼昏話呀,我聽不懂。」沒等他再說,我啪地就粗暴掛斷了電話。

  梅紅也回癱子村住了兩個星期,回到了省城。她說梅祠燒了後,村子就像丟了魂一樣,村民們什麼事兒也議不起來了,許多戶沒跟子孝叔這幾個長輩商量,就開始搬家了。「不再像癱子村了。」梅紅感歎說:「那以後許多事兒都突然地變了,在村頭村尾轉悠,哪裡找得到家鄉的那種感覺?記得你曾給我念的博爾赫斯的那句詩麼,我把它改掉了:我一直在心底暗暗地設想,天堂就應是逝去了的癱子村的模樣。在爹的墳頭燒紙錢時,我一滴淚也沒流,有些東西死了,以後就永遠不會再復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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