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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梅紅說:「你老躲著我電話的那幾天,我就整天有一種陰沉沉的不祥之感壓在心口,夜裡總睡不落枕,總是莫名其妙地驚醒過來,一閉眼就看見爹一言不發地坐在視窗。我偷偷地哭了好多回,其實那時爹在我這裡提前死過了,真的,這種預感是藏在血脈裡的,我就知道他會出事兒。」

  仿佛誰也沒在意土匪臘八的失蹤。春熾日暖,堤上黃色、紫色的野花燦若雲霞,無端端地突然有人說,咦,今年堤內堤外的野狗咋這麼多?密得跟蒼蠅似的,嗷嗷嚎著,像地裡肥屎都舔吃了,叫莊稼餓得慌哦。臨淮鎮的一些嘴饞的人,夜間牙酸腮硬,低頭尋思,哦,癱子村那個髒話直噴的土匪漢子多時不見了。

  脫離了臘八大砍刀的淮上野狗族,失去控制地繁衍著,夜間四處瘋狂地奔跑著,仿似在尋找那個擒著屠刀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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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做過一個異夢:月光下,一個男子磨著剃刀,又用剃刀去割河流的皮膚。河面一聲怪嘯,被劃出一道傷口,朝外噴著鮮紅的血。這血翻山越嶺地射到一條繁華大街,刹那間一街女人的牙齒全變得紅兮兮的,她們嘎吱嘎吱地挫著牙,下巴一滴滴地淋著血。市長騎著一條白蹄黑脊的母狗逛「梅氏餐館」,他筷子夾緊的餃子突然變成了一個骷髏。睫毛黑幽幽的骷髏呻吟著:「我餓,我餓。」從峽谷間九曲回腸奔流著的大河著火了,河面佈滿了碧綠亂竄的火焰。一條青鱗閃閃的魚蹦出水面,焦急地說:「我是鄉長。到大海怎麼走?」

  我最後一次去癱子村,是在去年的主汛期中。我摟著梅紅豐潤的肩頭,站在圖書館昏暗的窗前,望著窗外綿綿不絕的雨絲。街上塞滿了傘、警笛、挎包、婚外戀、尖銳濕疣、小偷、憤青、硬卡著互不相讓的計程車、靴、恐懼,收音機吐著北方河流水位暴漲的消息。梅紅說:「我煩透了。我有一個願望,如果實現不了,就像個惡性腫瘤一樣,疼。你陪我回一趟癱子村吧。」

  從魯口子到臨淮崗,車子在淮河大堤的窩棚中小心翼翼地穿行。這是一條完全被擊敗了的大堤。堤內堤內的水位一般平,只是外水渾濁湍急、內水凝滯稍白。若從高處看,我想大堤應像一條黝黑的遊絲,可憐巴巴的浮在洪濤中,仿佛一陣狂風就能把它吹斷。我說,這樣的大堤有什麼狗屁意義呢?梅紅說,幸虧有內水頂托,否則這麼凶的激流早讓大堤崩得不像個樣子了。我苦笑道,崩不崩還有啥區別呢?瞧瞧災民,反正早已傾家蕩產了。

  我鑽進災民搭建的幾座小窩棚。這種臨時建築用巴茅草夾薄泥、粘著塑膠膜布做頂,裡面約有七、八個平方米,吃喝拉撒都在裡面,炊煙、尿騷氣、汗臭味都排不出去,是蚊蠅的天堂。一進窩棚,怪味就嗆得人睜不開眼皮。不少沒救得了床鋪的災民,就胡亂地睡在骯髒的油氈上。同樣被洪水逼上了堤的蜘蛛、蛇、土撥鼠、剪尾蠍、野狐等小動物,昏頭昏腦地四處亂竄。好在政府救災行動已經開始了,每個窩棚裡都免費發放了用來澄清飲用水的明礬、電筒、止瀉藥和壓縮餅乾。堤身太窄,車子卡住了,我們陷在了炸開鍋似熱鬧的災民堆裡。有人看著水中若隱若現的樹梢和屋頂在哭;有人坐在堤上,支張小桌子,啃著鹹鴨爪、鹽醃菜在喝燒白酒,令人驚異地氣定神閑。我罵道:瞧這鬼德性,真是沒得救了。梅紅狠狠白了我一眼說:淨胡扯!扯著嗓子嚎才叫有德性?癱子村人有句古話叫「災賜人閑」,這可是他們被大災逼出的一種智慧呢。抗不往時就養蓄著精神氣兒,最難熬的也並非眼下,而是洪水退了以後。地裡水一退盡,就得拼著命搶栽搶種,怠慢一刻就要挨餓。尤其今冬明春青黃接不上茬時,才真是個難邁的坎兒。

  一個剃鐵青光頭、赤裸上身的漢子抱著膀子,呆呆地看水。半晌,說:「這狗娘操的洪水把我們困在這裡,膽都憋綠了啊。跟我前幾年關在監獄裡一個毬勁!還不如監獄呢,那兒還能吃閒飯、瞎刮蛋。嗨舅舅,你說這水啥時是個頭哇?」一旁佝僂個腰咳嗽的乾癟老頭慢吞吞地說:「八子,就你這火爆性子坑了你。瞎急個啥呢,少說還得憋半個月吧。水一退,還不叫你狗日的脫層皮!你娘東拼西湊地給你扯娶親的禮,全泡爛得跟稀屎似的。那姑娘————」別說啦!漢子朝他的舅舅吼了一嗓,又抱著頭蹲了下去。他古銅色暴壯的脊背拱著,汗珠在上面蠕動,在烈日和無際水光的映照下,泛出幽迷動人的光澤。

  我們棄車前行,仿佛離癱子村的堤段不遠了。堤上,不時有舉著三角小彩旗的人走過,操著澀濁的廣東潮汕口音。梅紅感慨地說,資訊真是給災區帶來福氣呀。瞧瞧這些都是境內境外的慈善團體。忽然前面傳來劈劈啪啪密集的鞭炮聲,又有脆亮的銅鑼梆子夾著一陣陣的哄叫、尖利哨聲,大群轟吵著都往那邊趕。我吃驚地說,准是出啥大岔子啦!在我極為有限的洪災知識中,這鑼聲是危險的信號。以前看抗洪的電視場景,我總是像根弓繃在沙發上。那些致命的危險藏得如此之深,比如白蟻的巢穴、沙基管湧,堤腳往外呼呼地翻沙,眼見要垮塌了。緊要時盛土的麻袋不夠用,就有人活生生地用身體去堵。梅紅伸手狠狠地掐了我一把:「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臭呆子。哪有出險情還炸鞭炮敲鑼鼓的?再說災成這樣子了,即使有垮堤的部位,也犯不著拼命去救啦。肯定是哪家在辦婚禮呢!」果然,一身濺滿泥漬的光屁股孩子不斷地撞開我們,雀躍而奔:「搶糖哦。搶糖哦!」等我們也興奮地趕到辦婚禮的窩棚前,瞧新娘子的災民早已密實不透地圍了好多匝。鬥大的紅喜字貼在髒黑油氈的棚壁上,格外扎眼。鞭炮炸得一堤濃烈的火硝香氣。幾個藍眸凹眼地外國人亢奮地嗷嗷叫,捧著攝像機一通亂拍。梅紅踮起腳尖激動朝裡瞅,說,癱子村好多人也是在堤上辦的婚宴呢。女人們揚著嗓子在那裡指指點點。

  「喲,眉毛吊著呢,活活個騷狐精樣兒。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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