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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二和吳薔沒走幾步,碰上了王大玲,跟他們也是同學,大玲父親早死了,母親改嫁到香港,大玲跟姥姥過,所以沒去插隊,到一家街道辦的服裝廠當了工人。大玲推一輛半新的二六飛鴿女車正要騎上去,姿態像是一隻展翅欲飛的鳥,一眼看見了老二和吳薔,就把翅子收了,一張黑而俏麗的臉上現出極其燦爛的笑容。她跟他們搭訕,問是不是放農閒假了,還是回來複習功課准備考大學。大玲的目光猶疑不定,像是水上漂著的東西,她看見了老二背著的三個包,就問哪個是吳薔的,老二就把其中兩個放在大玲的車上,大玲送吳薔,老二背著自己的包成心放慢了腳步好讓倆女孩跟自己拉開距離。老二知道大玲喜歡自己,對得了,那是鐵板釘釘兒的事,因為大玲是說一不二的女孩兒,象胡同裡的灰色,變不了了。吳薔不同,是個迷,這種女孩兒不能用顏色形容,她是胡同裡的光和影,隨著四季而變化,誰也不懂她心裡真正想什麼,她就是水裡的月亮,風裡的鈴聲,只能看和聽,用手感覺,沒戲。可人是天生的賤骨頭,越是弄不懂的東西越想弄懂,無法感覺的偏要哭著喊著去感覺,這話說的是老二,是老二對於吳薔那份心思。直到吳薔和大玲走進了吳家的院門,老二才跨進自己家院子。

  黃土坑兒胡同是南北向的,從北一路數過去仨公共廁所。原來北京的四合院裡,院院都有廁所,定時有掏糞工人來掏,背著一米高的大糞桶,糞桶是木制的,用鐵箍箍結實,桶旁邊挎一個長把兒大糞勺。大糞車一來,胡同裡的小孩兒就喊:掏大糞的來啦!然後就誇張地捂著鼻子跑。那時候有一個掏大糞工人叫時傳祥,因為敬業,掏大糞出了名,被評為全國勞動模範,他的一句話成了名言:寧願一人髒,換來萬家淨。應了那句話,行行出狀元。大人們用時傳祥教育孩子:看看,什麼幹好了都有出息。孩子們都聽話,不少孩子暗下決心,長大當一名大糞工。掏大糞的也有脾氣,這院裡人話語間要是透出些微鄙視的意思,掏糞的時候,就成心往院子里拉拉屎湯,讓這院人臭上一天。文革期間,院子裡的廁所被當成「四舊」全拆了,一水兒改成公共的了,用的是北京舊城牆的磚,古樸厚實,外地人來北京,見了公共廁所都感歎:北京連茅廁都那麼有文化。九十年代中期有一陣子政府鼓勵市民獻城磚,想恢復舊城牆,街道居委會也呼籲了幾聲,就有人站在胡同當中喊了一聲:你讓我立時三刻哪拉哪尿去!居委會的人就啞巴了。老二的家離第一個廁所不遠,院門朝東,進了院門迎面一個影背,影背上依稀有字,沒人琢磨上邊寫的是什麼。院子不大,只有三間北房和三間南房,東面是十號院就是大玲家院子西屋的後山牆,牆根兒有一棵水桶粗的桑樹,每年五、六月份,桑葚熟了,落一地,不小心踩上,把整個院子都染成紫的了,老二奶奶就說,瞧瞧,改染坊了。北屋廊簷下是一棵小水桶粗細的石榴樹,果木不成材,樹幹離地一尺便分成了兩股,親姐妹似的依偎、糾纏在一起。這六間房對於老二家來說太寬敞了,因為全家只有老二、老二的弟弟建平還有老二的奶奶一共三口人。老二的父母文革前就去了香港,因為老二的爺爺在那邊有點產業。那時老二五、六歲,弟弟建平才兩歲。文革一開始,就有人罵老二:你爸你媽是香港特務,你也是小特務,你奶奶是老特務!老二原封不動扔回去:你爸你媽才是香港特務,你丫是小特務,你爺你奶都他媽的是老特務!奶奶踮著小腳兒一趟一趟跑居委會,反復說老二的爸媽都死了,居委會主任姓楊,長的胖,胡同裡人叫她楊胖子。楊胖子審問老二奶奶,那口氣就像從來不認識似的:那你們怎麼生活。老二奶奶的眼淚刷就下來了,然後用一種極其悲涼和微弱的聲音訴說生活無著,怎麼變賣家當,養活兩個孩子。楊胖子似信非信地看著老二奶奶。文革的高潮漸漸過去以後,到了七十年代,老二才知道奶奶一直在說謊,奶奶不說謊他們家的日子就沒法過,其實奶奶並沒有變賣什麼家當,確切地說,家裡根本就沒有什麼可以變賣的,奶奶的父親當年在北京是開轎子鋪的,攢下的那倆錢早讓老二的二舅爺,就是奶奶的二弟倒騰得精光。家裡倒是有不少舊傢俱,可老二奶奶當時根本不知道那些東西能值什麼錢。老二的父母輾轉托人帶過來一些錢,交給他們在北京的朋友,朋友再交給朋友,最後由一位朋友家的女傭送到老二家。老二見過那女傭,穿的很乾淨,臉上也很光潔,舉手投足都帶著一股大家氣派,當老二對奶奶說起那女傭時,老二奶奶撇嘴,說老二沒見過什麼叫氣派。老二奶奶的爺爺是在旗的,皇親國戚,奶奶的二爺爺在南邊開鹽行。二爺爺每次上京,綾羅綢緞不用說了,香稻米帶來多少擔,累趴下多少挑夫啊。老二煩奶奶的那種表情,鬆弛的眼皮包著一雙閃著賊光的眼珠。老二對奶奶那近乎京劇道白的敘述熟悉而厭倦,若干年後,北京的市場上充斥著不同產地的香稻米時,老二不厭其煩地打趣奶奶:這是你二爺爺運過來的吧。

  奶奶聽見院門哐啷響了一聲,她正撅著屁股,在那棵長了多年的桑樹下收拾破爛兒,說是收拾,其實就是把那些東西挪個地方,比方現在老二奶奶把破木頭廢鐵從西牆根擺放到東牆根,然後像怕它們逃跑似的用一根粗鐵絲牢牢捆住;倒騰破爛兒,這幾乎是居住在北京胡同裡人的一種習慣和嗜好,業餘時間除了站在胡同裡閒聊天,蹲在牆跟兒下象棋,再就是倒騰破爛兒。那些東西早就被沙塵覆蓋,確切說,是浸泡,統統骯髒的說不出顏色,用一句北京話說:髒了吧嘰。破木頭、爛鐵、廢棄的小孩兒車軲轆、鐵環(六七十年代北京胡同裡孩子自製玩具)、烘尿布的烘簍(北京人用來放在煤爐上烘乾嬰兒尿布的工具,鐵絲製成),被人撫摸無數遍,嘴裡還叨咕著:破家值萬貫。一旁要是有人,比如串門的鄰居,或是看熱鬧的小孩兒,倒騰破爛兒的人還會悉數那些破爛的歷史:這車是我家小三子用過的,這鐵環是大蓬子玩的……倒騰破爛兒的目的並不是賣,即便賣也是極少數量,一般都是些不帶感情色彩的東西,比如一團鐵絲、一截兒爛煙筒什麼的。大部分破爛兒被清掃後重新碼放好,它們只有一種功用,就是幫著人們記憶過去,破爛是北京人無法丟棄的日子。院門響的時候老二奶奶剛把破爛捆好,正滿意地拍手上的塵土,見老二走進來,就齜著牙笑,一邊將手上殘留的塵土擦在衣襟上,一邊說:想著就該回來了,大秋完了嘛,再說要考大學了,昨天還來信,問你和建平考大學的事,讓你寫封信說說你倆怎麼打算的。老二一邊聽奶奶嘮叨,一邊朝自己住的犄角那間南房走,心裡說,沒什麼打算,能有什麼打算,有打算也跟你們沒關係。老二見那棵桑樹勒著一道粗鐵絲,奶奶搭衣服使的,就說:早說讓您把鐵絲往別地兒栓,您就是不聽,這棵樹早晚讓您勒死。奶奶說,小子!甭跟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先回你屋歇著。

  老二打開門,屋子裡一股黴味,打量四周,雖缺了人氣兒,屋子倒收拾得乾淨俐落,彩色條紋的床單一個褶兒都沒有,床頭櫃、寫字臺、五斗櫥,還有靠東牆立著的大衣櫃,一望而知都是有年頭的舊貨。當年紅衛兵抄家的時候差點讓人當「四舊」抄走,奶奶坐在院門口哭天搶地不讓抄家的進院子,還下死勁扯著那個領頭的褲腿兒不放。倒不是她知道這些舊貨以後會值錢,那都是她當年的陪嫁,當家的死得早,無數難眠之夜,就靠這些舊東西陪著,久而久之,東西有了人的神氣兒,是老二奶奶給它們的,反過來,也支撐著老二奶奶,煩悶的時候,摸著它們,說上幾句心裡話。老二不喜歡屋子裡的舊東西,除了那股子難聞的味,對他,它們永遠是陌生的,物件跟動物似的,只能有一個主人,既然是奶奶的,就不能是家裡別人的;儘管老二比它們後到這個家,照樣混不熟。他多次提出換新傢俱,奶奶讓他甭想,讓他死了這條心,然後就是一通咬牙切齒的嘮叨,說老二和建平是有人下沒人養的玩意兒,整天就知道算計她的東西,當初就不應該養活,該掐死他們。然後就跑到廚房裡把那些鍋碗瓢盆弄得叮咣亂響。老二琢磨著自己掙工資的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這些傢俱換了,然後娶吳薔,就在自己這間小屋裡,哪兒也不去。想到吳薔,老二的心裡就覺得暖和極了,他覺得吳薔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兒,換句話說,這世界上他只要吳薔,剩下的什麼都可以不要。但恢復高考的事讓老二有些心神不寧,心裡罵:還恢復哪門子高考呢,就那麼混吧。看著別人高興成那樣,自己可不痛快了。這次回城,老二不象以往,一回來就往胡同裡跑,找他那些狐朋狗友瞎侃,貓自己屋裡發愣,坐在窗跟前那把老式木椅上胡思亂想。奶奶的影子映在掛了窗簾的門上,亂糟糟的頭髮像個鳥窩似的晃來晃去,問老二中午想吃什麼,榨醬面?打鹵麵?還是烙餅攤雞蛋。這些都是老二奶奶自己喜歡吃的,老二喜歡吃米飯炒菜,肉片炒茄子,韭菜炒雞蛋,扁豆炒肉絲,西葫蘆炒肉片。老二不言語,不言語就是不喜歡,老二奶奶堅持問,堅持的意思就是讓老二在她說的那些吃食裡挑一種。問得急了,老二就說什麼都不想吃,奶奶讓步,去悶米飯摘豆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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