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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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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老二坐在椅子上,捅捅半導體,翻翻抽屜,閑的難受,不象在生產隊裡那麼高興,懶洋洋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扭身,又躺在床上。院子裡有人走動,不用看,從步子的節奏和輕重上就知道是弟弟建平。孟建平像根竹竿兒,胡同裡見過老二父母的人都說建平根本不象他們生的,公母倆都又矮又矬。老二壓根兒就覺得,建平長成這樣就是給自己當陪襯,那竹竿兒還不使手一撅就折啊。除此之外,兩人的脾氣稟性愛好完全不同,別的不說,此時此刻,一個躺在床上,一個卻在院子裡溜達,一個滿懷心事鬱鬱寡歡,一個躊躇滿志躍躍欲試。建平知道哥回來了,院門一響,他就把自己的眼睛對準特意留的一道窗簾縫,看見了哥那張黢黑的臉,也不出來搭訕,裝不知道,北京人的禮數在這兄弟倆身上全不適用。建平那間屋子用深色窗簾遮得是嚴嚴實實,只給自己留竹篾似的一道縫,能看見外邊,外邊人看不見他。鬼子在明處咱在暗處。 奶奶吆喝建平幫她做飯,讓幫著摘豆角,建平沒聽見似的在院子裡接茬兒溜達。奶奶明知道建平不會幫她,可還是高一聲低一聲地喊著,解悶呢。老二讓建平到他屋裡來一下,老二感覺到建平猶豫了一下,然後走到老二的窗跟兒底下,老二看見建平的影子映在窗簾上,仰著頭,真象語文課老師交的「單立人」旁。問是不是準備高考,建平點頭,單立人上邊那一瞥就動了動。建平高中剛畢業,成績優秀,正不知幹什麼好,高考恢復等於給他打開一條光明大道,有種欣喜若狂的勁頭。兄弟倆一個屋裡一個屋外,聊著,建平的聲音裡是一股太陽味兒,老二的聲音一股濕乎乎的黴味兒。老二問建平打算考哪兒,建平說想上北大。問有把握沒有。說試試看。最後建平問老二考不考。老二支吾一陣,沒說出個所以然。 北屋的廊簷下,一尺高,一米見方的小飯桌擺上,三隻一模一樣的小板凳也放周正了,桌子上的油漆掉個淨光,只在桌子腿上能見著點棕色,桌面卻被擦的噌光瓦亮,木頭紋兒一波一波的,漂亮。奶奶來回來去從廚房端菜端飯,每端一次,嘴裡就「小兔崽子」罵一回。哥倆佛爺似的坐著不動,吃的時候,也沒話,奶奶把菜裡邊的肉片挑出來,朝哥倆碗裡送,唯恐不公平。建平就著幾根扁豆幾片肉,吃了一碗就撂下碗筷不吃了,老二用建平吃一碗的工夫吃了兩碗,把菜湯朝碗裡一攉,拌飯,胡嚕胡嚕,吃的直冒汗。等哥倆都吃好了,奶奶這才盛了半碗飯,慢慢吃起來。 管孟建軍叫老二,並非真的排行老二,北京人說「二」另有含義。一般說這人真「二」,那就是說這人缺心眼兒,北方人說的二百五,上海人所謂十三點。老二小時侯經常惹禍,能幹的壞事都幹過了,砸玻璃,踩漏房頂。北京的舊房頂都是一塊塊的灰瓦仔細碼上去的,根本不抹灰,一踩,就有縫,雨一淋,沒不漏水的,胡同裡大部分都是私房,漏了就得自己修,為這,老二奶奶沒少賠鄰居錢。老二還喜歡搶小孩手裡的吃食,一塊饅頭,一角烙餅,不光是因為肚子餓,主要覺著好玩,小孩咧著嘴回家對媽說老二搶他的吃的,就站在院門口罵老二是「有人下沒人養的玩意兒」。大人聚在胡同裡閒聊,說建軍這孩子真夠「二」的,這麼著,老二的真名倒讓人忘了。 長大成人以後的老二,在胡同裡人看來還是「二」。其實老二變化不小,至少他不像以前無緣無故砸人家玻璃,或者動不動就往房上跑,踩壞別人家的屋瓦,他對搶吃的這類事也喪失了興趣;自從跟吳薔交朋友,連打架的毛病也收斂了。老二的「二」勁兒漸漸減弱,這是個漫長的過程,他周圍的人對此幾乎無知無覺,尤其是這小半年以來,恢復高考的風越刮越緊,老二變得有些沈默,沉默中蘊涵著些微憂愁。像其他北京男人一樣,老二的內心其實很軟弱,拿得起卻放不下,對事對物,充滿宿命感,他們總把一句話掛嘴邊上:「人的命天註定,胡思亂想沒有用」,每年每月每天,都感覺到有個人在決定著他們的命運,而那個「人」始終存在著,無論怎麼樣的改朝換代,這個人的力量都不會減弱。 老二吃了飯,碗一推出了院門。「十一」剛過不久,空氣裡泛著甜兮兮的味道,過年過節的氣味,像一鍋白麵打的糨糊,粘乎乎的浮在半空,讓人從心裡膩得慌,卻又唯恐溜走,巴不得它多留些日子,再難過的年都是好的,甭管富人還是窮人,也別聽他口頭上說怎麼不喜歡過年,心裡都是想著的,年節對於北京人來說,就像是「老相好」,情分在那兒,鐵板訂釘,甩不掉的。熱衷於年節,源于北京人樂觀的生活態度,光宿命不成啊,日子得一天天的過,飯要一口口吃不是? 吳薔家住在黃土坑胡同的南頭,獨門獨院,一扇紫紅色大門終年緊閉,探出牆頭的是棵棗樹,油綠的葉子,秋天的時候結滿一樹紅棗,孩子們讒得直流哈喇子。吳家的院門雖然終年緊閉,但吳家的歷史,胡同裡的人再清楚不過,吳薔的爺爺是北京城裡一位有名的老中醫,專治面部偏癱,過世沒幾年。吳薔的父親雖也是醫生,卻是西醫,當年吳薔的父親飄揚過海去留學,等他西服革履地回來,吳薔爺爺一看他那身行頭就火冒三丈,捋著下巴頦那半尺多長的灰白鬍鬚大聲質問吳薔父親,穿這身衣服怎麼號脈,並說吳薔父親糟蹋他的錢。吳薔父親耐心解釋西醫跟中醫不一樣,不用號脈,用聽診器,說著還用手比劃了一下。吳薔爺爺是被兒子身上的外國味弄暈乎了,也就沒再吱聲。吳薔父親後來成為北京西城一家大醫院的著名腦外科專家。文革前,吳家那扇紫紅色大門經常有西裝革履的人進出,甚至還有藍眼睛高鼻子的老外;文革一來,吳薔父親理所當然成了裡通外國的叛徒特務,戴了高帽兒遊行,英姿颯爽的紅衛兵小將讓吳薔父親交出與海外聯繫的密碼,吳薔父親哪知道什麼密碼,大不了一通皮帶,所受之罪不必贅述。吳薔家的房子是吳薔爺爺留下的家產,當年用兩袋白麵買下的。這是哪年頭的事兒了,兩袋白麵買個兩進的院子,吳薔從父親的嘴裡知道這所宅子在當年只值兩袋白麵,就一臉的不屑,丹鳳眼細眯著,腮幫子上的一對酒窩深深淺淺的。父親是個極其溫和的人,善於動手遲於動嘴,看著吳薔的神情只是微笑。母親也是大夫,是父親留學的同學,標準的大家閨秀,祖上是在京城裡開綢緞莊的,吳薔母親的皮膚異常白皙,父親打趣母親,說那是你們家開綢緞莊開的,皮膚都跟緞子似的。家裡的保姆叫秀梅,聊天把這句話傳到了胡同裡,就在文革時成了吳薔父親和母親的特務接頭暗號,紅衛兵小將們由此發揮了無窮的想像力,甚至把接頭地點替吳家選綢緞莊,在此也不一一贅述。有著緞子一樣皮膚的母親用蔥根兒似的手指,刮一下吳薔的臉蛋兒,跟小孩子說不清楚價值和價格之間的麻煩事兒,兩袋白麵買個兩進的院子,吳薔母親私下裡也想不通。吳薔記事時起秀梅就在吳家了,確切說,秀梅就生在吳家,秀梅的母親自打年輕時就伺候吳薔的爺爺,京城裡有錢人家保姆也是自小家養,就像傢伙事兒,用慣了不想撒手,人用慣了也一樣,大戶人家的傭人就是家裡的一員。吳薔的任性是秀梅慣出來的,每次吳薔使性子,秀梅就百依百順,要月亮的時候,順帶手還得扯倆星星。下麵的兩個妹妹吳萍和吳薇倒很聽話。 老二在胡同裡魂兒似的轉悠,心裡是想碰上吳薔,才分開多一會兒功夫就想得慌,這比饑餓和乾渴更難受。老二看見吳薔家的棗樹上還有好些沒打乾淨的棗,已經不那麼新鮮誘人了,棗樹的葉子也是種陳舊的墨綠。中午,胡同裡安靜,大部分人都午睡,只有幾個六七歲的孩子在樹蔭底下跳房子。跳房子的孩子裡就有吳薔的小妹妹吳薇,見了老二,喊聲建軍哥哥,然後接著跳房子。老二想問吳薇大姐在家不在,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其實吳薔和大玲把包放下沒一會兒就出門了,上學倆人就要好,這功夫準備好好玩半天。大玲先用自行車帶著吳薔,到自己上班的那家街道服裝廠請假,大玲讓吳薔先坐在車後座上,然後騙腿兒騎上去,吳薔問大玲沉不沉,大玲搖頭。大玲把車騎得飛快,進服裝廠大門的時候都沒減速,差點撞廠長身上。廠長姓薄,又正好是個跛子,所以喊他的人都心懷鬼胎。廠長問大玲怎麼這麼晚才來,大玲說同學插隊回來了,請半天假,陪同學玩去。薄廠長看了看大玲身後的吳薔,滿臉堆笑,說應該的。請了假,掉轉頭往回走的時候,吳薔問大玲對廠長的態度怎麼那麼冷淡,大玲臉紅了一下,說沒有啊,就那樣。吳薔和大玲去逛隆福寺街。大玲把車停在錢糧胡同的西口上,跟大玲住一個院的辛大爺在胡同口修鞋,大玲讓辛大爺幫忙照看一下車,車鎖鏽了,不好鎖。辛大爺正忙著給一雙攀帶兒布鞋釘鞋掌兒,他問布鞋的主人,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是釘皮的還是釘膠皮的,小姑娘猶豫著,辛大爺出主意讓小姑娘最好釘膠皮的,便宜又耐穿,皮的又貴又不禁磨。辛大爺聽有人喊他,抬頭先看見了吳薔,說這丫頭越長越出息了,順口問是不是回來考大學的,又扭頭跟大玲說,甭鎖了,鎖什麼呀,就放這兒,且收不了攤兒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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