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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玲和吳薔順著錢糧胡同的南牆走。北面大半條胡同都被一個「高幹」大院占了,一丈高的圍牆上攔著帶紅磁珠的鐵絲網,兩扇紅色的大門閉得是嚴絲合縫,門檻足有一尺多高,隔了大約十米的車庫門是灰色的,灰色大門的右下邊開了個一人高的小門,小門倒是經常開,有穿戴整齊的軍人出入,他們都長著紅撲撲的娃娃臉,臉上堆滿了幸福的微笑。行人從高牆下走過時,沒人敢停留,幾乎東城區所有的人都知道那裡面住著中央首長,一位曾經出生入死的元帥,人們不但不敢在牆下停留,就連從牆下走過時仿佛大氣兒都不敢出,一方面是出於對元帥的尊敬,更多的則是對於權力的敬畏。這可是京城的傳統,懼怕官宦,權力比錢財好使。

  過了元帥大院,到了銅鐘胡同口,再拐倆彎兒就是人民市場(隆福大廈前身),懂必武提的字兒,神氣兒!吳薔扯一下大玲的衣袖說她快餓暈了,話音兒沒落,就一屁股坐在一家院門口的石獅子上,死活不走了。大玲站在一旁看著吳薔彎著腰的笑,她說插隊的人好象都得了餓癆了,吃多少都吃不飽。吳薔說你要是插隊就知道什麼叫餓了,然後就有氣無力地扶著門框,最後吳薔把嘴附在大玲的耳朵上,低聲地讓大玲先買點吃的東西送過來,她餓的走不動了。大玲說,哎喲,至於嗎。就朝隆福寺街裡那幾個小吃店跑去。隆福寺街裡的小吃是全北京有名的,尤其是街東口那間不足十五平米的煎灌腸店,裡邊的人總像鬧蝗災,人兀恙兀恙的。大玲進的是西頭一間店鋪,這裡邊的油炸豆麵丸子最好,一毛錢一碗,撒在浮頭的香菜碧綠,饞得人哈喇子直流。再就是豆腐腦、紅豆餡炸糕和炒肝兒什麼的……香味擰在一塊堆,朝大玲的鼻子裡灌,大玲也餓了,她像只陀螺似的在充滿香味的小吃店裡轉著,最後用一塊五毛錢為吳薔和自己買了兩隻豆餡炸糕、兩塊驢打滾、還有褡褳火燒和硬面餑餑什麼的,所有的吃食兒就用一張草紙墊著,捧在大玲手裡,顫巍巍朝吳薔走過來。大玲讓吳薔快拿,說堅持不住了,那張草紙早就被油浸透了,熱炸糕還燙著大玲的手。吳薔拿了浮頭的兩個硬面餑餑,然後就不知所措地看著被燙得呲牙咧嘴的大玲。恰巧,這時打院裡出來一位小腳兒老太太,看見大玲和吳薔就樂了,嘴裡不知叨咕了一句什麼,返身回屋,一會兒,手裡掂著一個竹子編的小笸籮,走到大玲和吳薔身邊說:先用著,完了還我就得。看著大玲她們把吃食兒放在笸籮裡,老太太扭扭地朝不遠處的公共廁所去了。

  吃完還了笸籮,大玲和吳薔挎著胳膊沿隆福寺街朝東走。見東口那個舊書店裡人頭攢動,吳薔就問大玲考不考大學,大玲猶豫了一下反問吳薔。吳薔說當然考了,不考怎麼回城呢。大玲問老二考不考,吳薔說他考不考你怎麼不去問他,倒來問我。說完就看著大玲笑。吳薔知道大玲喜歡老二,大玲不醜,就是皮膚黑了點,好多男孩喜歡,說大玲是黑牡丹。大玲認死理兒,單單鍾情老二;老二喜歡吳薔,吳薔就覺出老二的份量,因為老二的後面有大玲,大玲的後面又有那麼多喜歡大玲的男孩,滴裡嘟嚕一串,糖葫蘆似的,吳薔那種女孩的虛榮心就徹底得到了滿足。看著吳薔在笑,大玲心裡一陣陣發酸,吳薔輕而易舉就得到了老二的心,在自己,那完全是夢。大玲偷偷看吳薔,吳薔正因為陽光太足而眯縫著眼,捲曲的眼睫毛的影子就落在臉頰上,抿嘴的時候,酒窩就顯出來了,一股甜甜的女孩味大玲自愧不如。大玲在吳薔面前總覺得自慚形穢,要說人生是一台戲的話,各種人物都是老天爺安排好的,那吳薔就是小姐,大玲就是丫鬟,這輩子是變不了了,命啊。

  緊挨著舊書店的就是那個滿京城都有名的煎灌腸店,三米的鋪面,門開在東半拉,門窗用劣質的深綠色油漆草草抹兩把,小孩洗臉似的,沒塗抹到的地方露著木頭本色。汙髒的玻璃從外邊看不著裡邊,裡邊看外邊也就看個大估摸,這些都礙不著灌腸的味道。灌腸的半成品是些黑乎乎的澱粉坨子,上面還有成形的手指頭印兒。倆人又饞灌腸了,推門走進灌腸鋪子。迎面一位尖嘴猴腮戴白帽(白帽已經髒得變成灰的了)的師傅,用一把鋒利的月牙刀切灌腸,灌腸切成揚樹葉兒大小的片兒,每片都是一邊精薄一邊兩毫米左右,為的是煎的時候容易焦脆,尖嘴猴腮的師傅把那把月牙刀使得眼花繚亂,切好的灌腸一會就堆起座小山。交錢、排隊取灌腸,這些事一律是大玲的,吳薔只管坐在牆犄角的凳子上等著吃。灌腸一毛錢一盤,交了錢,大玲就站在煎灌腸的大鐵鐺子前排隊等著拿灌腸。煎灌腸的爐子是用一個汽油桶改的,裡邊用灰搪了,燒的是煤球,火旺旺的,裡邊的煤球一個個就像金蛋子。排在大玲前邊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渾身油漬麻花邋裡邋遢,左手牽個三四歲的男孩,男孩的左手拽個五六歲的女孩,女孩正起勁地嘬著自己的手指頭。邋遢女人不耐煩地東瞅瞅西看看,順手打女孩叼著的手指頭。大玲心裡膩歪,不想看她,可又忍不住。大玲聽姥姥說過,女人生了孩子當了媽就都另一個樣了,就不象當閨女時候那麼要好了,就是個老娘們。眼前的邋遢女人好象是對姥姥的話的一種印證,自己以後就有可能變成眼前的女人,想到這個,大玲心裡彆扭。這時聽見邋遢女人說要五盤灌腸,還非讓人家給她那五盤灌腸每盤多加一勺蒜汁兒,不給加就粗聲大嗓地吼。

  等大玲端了兩盤灌腸走到吳薔身邊,吳薔悄聲問大玲認識不認識邋遢女人。大玲搖頭,吳薔把嘴對著大玲的耳朵說,怎麼會不知道呢,住在七條裡胡同的寡婦。蒜汁兒咸了,灌腸的味道大減,吳薔皺著眉頭,大玲說,不想吃就算了,吳薔就把剩下的倒在牆角的泔水缸裡,大玲湊合著吃了一多半,說:沒原先好了,還不如買點回去自己煎呢。完全說:現在哪找大油去,花生油煎出來的更不行了。倆人出了灌腸店還接茬說邋遢女人的事。大玲想起來,邋遢女人叫玉花兒,男孩外號叫髒猴兒,女孩叫小玉兒,孩子沒有父親,孩子是跟誰生的不知道。吳薔撇嘴道,不可能,跟誰生的孩子自己會不知道?大玲說,也許真的不知道,聽姥姥說她的男人很多,靠男人養活。吳薔和大玲對「一個女人有很多男人」沒什麼概念,吳薔堅持認為男人再多也應該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大玲說:廢話,今天是他明天又是他,你讓她怎麼分得清。吳薔笑起來,小聲對大玲說:好象你真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似的。立馬,兩人都羞紅了臉。走進胡同,大玲突然停住腳猛一拍腦袋,車忘推了,還在錢糧胡同口辛大爺那兒。大玲要去推車,被吳薔攔住了,辛大爺會給你推回來的。大玲就讓吳薔去她家玩,吳薔又怕秀梅告她媽,大玲說你不會給她兩毛錢。吳薔說,什麼呀,秀梅根本不是那種人。兩人走到胡同裡,下午兩點多的胡同空得像條饑腸,小孩子雖然不睡午覺,卻還是讓大人們領回家像圈小雞兒似的圈起來。大玲牽著吳薔的手朝自己家院子走,路過老二家門口,倆女孩一陣緊張,緊張得有根有據,老二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門裡閃出來。再看老二,也緊張,緊張裡藏著著急,從吃過中午飯滿世界找不著吳薔就是這種心情,直到此刻活生生地見到了,心情才緩和下來,就剩下點緊張,這能從他兩隻腳不停地顛蹬上看出來。老二還是故做鎮定,兩隻胳膊抱在胸前,假裝漫不經心,問倆人去哪玩了,大半天就沒見人影兒。吳薔忸怩著紅著臉不說話,身體麻花似的擰著;大玲不能不說話,她明白自己在這三個人中間的位置,她跟吳薔是好朋友,而吳薔是老二戀著的人,自己喜歡老二,這種羅圈關係裡邊,自己處在最不利的地位,但她沒有能力改變這種現狀,她連漠視甚至嫉恨都沒有,不是沒有,是不能有,像抑制對於老二的感情似的抑制著漠視和嫉恨,她知道,那種可怕的感情一旦產生,她不僅失去吳薔,連老二也就徹底失去了。保持現狀,自己至少可以活在一種感情的幻覺裡,大玲覺得自己就像是吳薔身旁的一棵草,老二愛的雨露雖是沐浴吳薔的,但小草也沾了光。大玲那時侯不知道「卑微」這個詞,再加上年齡畢竟太小,年齡小想事情就簡單,只要能看到老二一切就全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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