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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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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薔走進院門的時候,心裡還是忐忑不安,不是因為媽找她,而是因為老二和大玲。她一走,就剩下老二和大玲單獨在一起了,心裡醋醋的。老二出現在吳薔腦子裡,活靈活現,吳薔就美滋滋的。老二結實得就象一堵密不透風的牆,黑而圓的一張臉,臉上一雙粗眉毛、一對亮眼,襯上棱角分明的嘴唇、飽滿結識的鼻子,個兒雖矮,卻勻稱,走起路來輕巧,是條好漢。老二自打一生下來,就什麼都不放在眼裡,誰讓咱湊巧就生在皇城腳下呢。誇張點說,人還沒下生,就在那邊把這邊的事看了個底兒掉;北京爺們兒的傲慢只能是天生的。實際上,老二的性情是鋼柔相濟,陽剛裹著柔情,柔情襯托著陽鋼,沒有白天也就說不上黑天,沒有天哪來的地呢,所謂陰陽相倚,成就世上的萬事萬物。老二對吳薔柔情備至,性子像麵團,麵團有形,對於吳薔的柔是無形的,無形的柔就沒法用有形的去比方,勉強找個東西比,那就只有水了;老二的剛烈主要表現在拳頭硬,身手矯捷,在學校裡和在插隊的村裡誰都怕他,他覺得自己能征服全世界,從別人馴服的表情上得到莫大滿足。不屑讀書,老二覺得,只有弟弟建平和楊小寧那種女裡女氣的人,才讀書,男人應該去打架,去做工,掄鐵錘什麼的,在戰爭年代就是當兵。 吳薔說不清老二是什麼人,女孩兒初戀,除了心跳什麼都說不清楚。只覺得老二牢靠,像一截兒戳地上的樹樁子,一個嬌柔的女孩兒,心性是飄忽不定的,正需要一截樹樁子來栓,越穩越牢靠越好,插隊這一年多,吳薔一直心甘情願地栓在老二身上。吳薔以為媽找她是為老二的事,跟著秀梅朝家走,心裡像揣著只兔子似的砰砰亂跳。走進院子,吳薔紅著臉,躲躲閃閃跟在秀梅的身後。媽正坐在堂屋八仙桌旁看報,一見吳薔就笑了,媽喜歡吳薔,當媽的一般都疼老大,第一個孩子,總有點特權,吳薔又聰明漂亮。媽把報紙放在桌上,站起身拉了吳薔的一隻手,嘴裡嘮叨著:曬黑了曬黑了。想就勢兒把吳薔攬在自己懷裡,卻感到吳薔朝外推自己,也就撒了手兒,畢竟,孩子大了,不像小時候喜歡在媽懷裡撒嬌。這邊等著問老二的事,就象等著脖子上挨刀子,卻聽媽咳了一聲問吳薔高考的事。媽看見大閨女睜著一雙杏眼幹瞪著自己,眼珠黑得象葡萄,眼白白得泛藍,一臉的稚氣,活脫商店裡賣的玩具熊,媽噗嗤一聲笑了,問吳薔,不會是頭一回聽說高考吧,可嚷嚷有一陣子了。吳薔回過神兒來,心裡長出一口氣,媽總算沒提老二的事。媽問:想好考什麼專業了沒有。連考不考都不問,吳家的孩子考大學沒商量,大學就是為吳家這樣的孩子準備的。吳薔想都沒想就說,跟爸媽一樣學醫啊。媽從心裡往外笑,嘴上卻說,你可想好,學什麼是自己一輩子的事,可別老想著滿足爸媽的心願。吳薔噘嘴撒嬌,小聲嘟囔著:不知道爸媽的心願是什麼,怎麼滿足。媽覺得這孩子插隊以後真是跟以前不一樣,有了自己的主意,還學會了頂嘴,沒原來乖了,身上那股甜兮兮的女孩兒味淡了,多了一種女人氣息。媽發現吳薔喜歡皺眉頭,雖然剛才進門的時候躲在秀梅身後,可大閨女那光潔的額頭上嶄新的紋路卻是太引人注目了。人有心思才會皺眉,皺眉的時候,心思就長,大閨女的心思全是這插隊一年多長的,這讓媽感歎,怎麼轉眼功夫孩子就長大了呢。吳薔慶倖媽沒提老二的事,回到自己屋子裡還哼起歌。秀梅跟進來悄聲說:別得意了,晚上還有爸呢。 下午快五點了,秀梅提著菜藍去買菜,臨出門,走到北屋窗根兒底下,對著掛著窗簾的窗戶問吳薔媽想吃什麼,屋裡沒響動,轉身要走,卻見吳薔站在她自己屋裡隔著窗玻璃朝秀梅招手,秀梅剛要朝吳薔去,這邊屋裡吳薔媽突然道:別去,那丫頭又要搞什麼鬼,老二的事我還沒來得及審她呢。秀梅一伸舌頭,腳丫子乖乖地朝院門邁過去。這邊吳薔不知緣由,見秀梅不理她急得直跺腳,又不敢出屋,她知道媽在北屋監視她,媽的眼睛早把院子封鎖了。眼巴巴看著秀梅出了院門,吳薔的心象一隻烤焦了的紅薯,直冒煙兒。她是想讓秀梅給老二傳個口信兒,讓他吃完晚飯去錢糧胡同口等她,倆人一起逛人民市場,她想去買雙高跟鞋。剛時興高跟鞋,就一種,黑色方口攀帶,一寸高的膠皮跟兒,女孩兒都買瘋了,大玲已經買了一雙,攛掇吳薔也去買,吳薔猶豫,不為別的,老二的個兒本來就比吳薔矮。眼睜睜看著秀梅出了院門,吳薔猜出來是媽在使暗勁。 吳薔又打小妹吳薇的主意。吳薇還沒上小學,正在院子裡拿個小鏟兒挖沙子,吳薔飛快寫好一個字條,捏在手裡,若無其事地拿著語文書,裝作背書,小步挪出屋門,在離吳薇一米遠的地方蹲下來,卻聽北屋門一響,媽推門出來了,笑著問姐倆玩什麼,看見吳薔手裡的書,問是什麼書。這時院門一開,爸回來了。吳薔爸一身外科大夫的派頭,毛料褲筆挺,皮鞋鋥亮,永遠是一副笑容可掬的神態。爸看見吳薔,招呼說:大閨女回來了。走到吳薔身旁,攬著吳薔的肩膀問幾點到家的,放幾天假。媽接過爸手裡的黑皮包,問怎麼回來的這麼早,今兒沒手術啊。爸說沒有。二閨女吳萍回來了,一進院門就大聲喊爸,又沖到爸的身後,抱住爸的後腰,撒嬌。看得出吳萍得爸的寵。爸逗吳萍,這麼高興,是不是考試得了一百分。聽爸這麼說,吳萍的高興勁兒立時沒了,說:數學一百,語文九十九。還眼淚汪汪的。媽在吳萍的小臉上刮了一下,差一分就流眼淚,至於嗎。扭頭見秀梅挎著菜籃回來了,問怎麼這麼快。秀梅說:就在胡同裡菜車上買的。媽朝菜筐裡一看,紅紅綠綠的,就問秀梅菠菜多少錢一斤,三分錢一斤,媽問便宜還是貴,秀梅撇嘴道:前兩天剛下了雨,菜價一下就竄上去了,上個禮拜還一分錢一斤呢。又從籃子裡拽出一棵菠菜接著說,瞧瞧,都長成大樹了,讓人怎麼吃啊。媽在一旁勸道:行了,這時候還有菠菜就算不錯,再過一個月光是大白菜,看你還有什麼嘮叨的。又扒拉著菠菜告訴秀梅,可以把菠菜葉單擇下來,焯一下涼拌,搗點蒜泥,滴點香油;剩下梗兒和雞蛋炒。秀梅攔下吳薔媽的話頭,您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倒用您來教我。秀梅朝廚房走,喊吳薔幫忙。吳薔跟著秀梅的話音兒進了廚房。廚房挨著北屋,其實是北屋的一個小耳房,七八平米大,門開在東邊,單倍兒一個玻璃窗,擦得賊亮。靠窗一個檯子上支著面板,面板右邊豎著一根兒擀麵杖。東邊牆一隻老式黑漆櫃櫥,看上去有年頭了,木質細密,雖然在廚房裡煙薰火燎,油漆的光亮卻是擋不住的。櫥櫃的上半截放盤子碗,下半截放炒菜鍋蒸鍋。顯眼的是吊在當中的兩個黃銅吊子,楓葉形的,被摩挲得鋥亮。洗菜的池子靠了西牆,火爐子挨著水池子,爐子旁邊碼放著蜂窩煤。火爐上的水壺正吱吱地響,顯見的,火已經上來了,火苗舔著壺底。秀梅讓吳薔擇菜,自己淘米悶飯。秀梅邊挑米里的殼兒和小石子,邊問吳薔剛才到底什麼事。吳薔正在削茄子皮,聽秀梅問,就賭氣說:還問呢,剛才幹嗎不理我,成心寒磣我。秀梅告吳薔是你媽不讓我去的,她聲兒小,你沒聽見。又警告吳薔:你可仔細,你媽知道你和老二的事,別弄得爸也知道了,到時有你好看的。削完茄子皮,吳薔擇菠菜,秀梅嫌她掐下來的菜頭大,浪費,就從兜裡掏出五毛錢,讓吳薔去西口小賣部買五毛錢肉。吳薔正憋得心裡發慌,拿了錢兔子似的朝外跑,聽見媽在後邊問去哪,頭也不回,喊了聲,買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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