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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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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說過,吳薔他們住的黃土坑胡同是南北向的,秀梅說的西口是出了黃土坑胡同北口,一條東西向的胡同,叫魏家胡同的西口。那兒又有個南北向的胡同叫剪子巷,原來有個造剪子的住而得名,不是王麻子。剪子巷和魏家胡同的交界處,是個小小的繁華地,有個小賣部,賣菜,賣肉,還賣日常生活用品,附近胡同的居民都到這來買東西。魏家胡同裡有一所綿延了幾十米的大宅子,居民都叫這宅子四十四號院。裡邊亭台閣榭花紅柳綠,現在是國務院辦公廳宿舍。人傳,是宦官魏忠賢的府邸,還說因為魏是太監,所以魏家胡同原名叫魏眼兒胡同,嫌難聽,才改的魏家胡同。宅子裡有兩件寶貝,一為漢白玉雕刻的「麻姑上壽」,一為木化石,天然藝術珍品。文革期間,宅子裡的假山石、金魚池、亭子、回廊,都讓紅衛兵砸的一塌糊塗,兩件寶貝一件被毀,一件失蹤。這時候,吳薔拿倆手指頭捏著秀梅給的五毛錢,她這麼拿錢是嫌髒,天生愛乾淨,誰讓爸媽都是醫生呢。吳薔跑出院門來到胡同裡就把腳步放慢了,是想能在胡同裡碰到老二。眼見離老二家就只有幾步了,老二家的院門關閉得象地下黨的嘴似的,忒嚴實了。吳薔心裡起急,步子卻是愈發邁得小心翼翼。恰在這時,老二家院門「哐啷」一聲開了,吳薔一陣驚喜,看去卻是老二的弟弟建平。建平豆芽菜似的身體晃了一下,臉上漾出些笑意,算是和吳薔打了招呼,一扭身朝胡同的北口走去。其實建平一眼就看清楚了吳薔臉上失望的表情,也知道她是為了老二,偏不給她透露一點老二的消息,他對哥和吳薔的事不感興趣,甭說對他們的事,他周圍人的事都不感興趣,完全為自己活著,整個世界對他來說就是他自個兒,他自己就是他整個的世界。任你是誰,於這位豆芽菜少年也是風馬牛的事。吳薔在建平身後走,建平吱溜鑽進了四十四號院,吳薔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四十四號院裡有建平的同學。吳薔買肉回來又路過老二家,還是沒碰上老二,只得悻悻地回到家裡,走進廚房,已是滿屋的飯香。吳薔把肉遞給秀梅,秀梅撇撇嘴,想說什麼,忍住了。 吳家的北屋一共三間房,中間的堂屋用作吃飯,靠東邊一間是爸媽的臥室;爸的一切活動,比如看報寫毛筆字,焊半導體收音機的二極體三極管,都在西邊那間。爸玩半導體是為保持外科醫生手的靈活度。吃飯的時候八仙桌往屋中間一拉,兩把硬木太師椅爸媽坐,其它人都坐木凳。秀梅那只凳子最破舊,還搖搖晃晃的,媽讓當柴火燒了,秀梅不願意,自己拿釘子釘了好幾次。爸先坐定在上首,左側是媽,媽下邊是吳薇。爸的右手是吳薔,下邊是吳萍,秀梅跟爸坐對面。吳薔家的生活,雖比不上七號院的岳家,在胡同裡也算上等。岳家祖上是開藥鋪的,胡同裡的人說的邪乎:岳家的細料(犀牛角、鹿茸、牛黃等珍貴中藥材)有幾大箱子,岳家大老婆的小鞋兒裡都塞滿了,紅衛兵抄家的時候糟蹋了不少。那天岳家院子裡堆滿了東西,胡同裡的人都去看熱鬧,一件水獺皮大氅只賣八十塊,金銀首飾扯成一團,不知道落誰手裡了。細料被攘得滿院,岳家的大老婆掂著小腳來來回回溜達,心疼。幾個月過去,牛黃那股辣味還散不完。別人都咂著嘴說:可惜。岳家當家的嶽東升說:沒什麼可惜的,你願意吃,他願意攘,換種用法罷了。吳薔幫秀梅端菜,倆人走馬燈似的,菜碼好了,紅紅綠綠的,煞是好看,肉片燒茄子、雞蛋炒菠菜梗、蒜泥扮菠菜葉,中間一個番茄湯。喝湯是媽的習慣,誰也破不了。糙米飯悶了一大盆,媽不愛吃糙米,嫌剌嗓子眼兒,秀梅看見媽皺眉,就解釋說:糧店連著兩天沒來好米了,咱家的好米剛吃完,將就幾天吧。爸笑嘻嘻地沖孩子們道:看你媽多嬌氣,別學你媽。媽也沖著孩子們說:別聽你爸的,不愛吃糙米就是嬌氣啊,頂多是饞,世界上哪有不饞的人啊。吳薇和吳萍淨顧看爸媽逗嘴,一直停著筷子,這工夫,吳薔已經一大碗米飯下肚,正探著身子讓秀梅盛第二碗,媽見了就說大丫頭精,讓倆妹妹跟姐學。吳薔心裡委屈,卻又不敢頂嘴,吳家的家規嚴。秀梅這時開口道:大丫頭插隊插得肚子裡一點油水都沒了,多吃一碗飯也不過分;再者說,大丫頭就用菜湯拌飯,也沒吃幾口菜。朝菜盤子看,果然,菜就像是沒人動過。爸便給吳薔挾了一大筷子肉片燒茄子,肯定的,這筷子菜裡帶著歉意,替媽。吳薔倒不好意思了,臉一陣紅,筷子便噹啷在手裡,不好意思動了。這時,聽見院門外有人喊吳薔,聲音順著棗樹爬進來,軟軟怯怯的,吳薔一下就聽出是誰了,飯碗乾脆從手裡漏在了飯桌上,幾粒米撒出來,媽瞥一眼大閨女說:沒魂兒了吧。爸不言語,只是笑。倆小的沒反應,顧自己吃,挑菜裡的肉,挑雞蛋。吳薔的飯顯見吃不下去了,愛情能當飯吃,一點不假。從胸口處就被嚴嚴堵住,甭說飯,哪怕一口水、一口氣都過不去了。血卻是一個勁兒往上湧,白皙的小臉漲的通紅,嘴角緊抿,平時櫻桃似的紅嘴唇煞白。瞧瞧,這就是戀愛,洪水猛獸似的,無可阻擋。 秀梅把吳薔的剩飯倒進自己碗裡,順著碗沿兒飄過來的目光示意吳薔走。吳薔遲疑著,爸媽都不出聲,一種大人間的默契很容易就形成了,象鐵塊似的壓著吳薔,臉上的紅暈退下去,外邊的喊叫一聲高一聲,扯著吳薔的心和身體。最後,吳薔把爸媽的沈默當成了認可,走出堂屋,腳後跟兒一踹地,撒丫子跑出院子。 老二和吳薔相跟著,身子向右一轉進了什錦花園胡同。倆人忌諱並排走,難為情;七十年代,十幾歲談戀愛,稀有。剛吃了晚飯,都走出院子在胡同裡溜達,北京人叫溜食兒;滿街筒子都是熟人,老二走前,邁四方步,仰頭抬眼,見誰都打招呼。吳薔在後,低眉順眼,一聲不吭,腳底下搗著小碎步。結了婚的爺們兒,目光規矩得多,跟老二打招呼,只用餘光不經意瞟一眼吳薔,心思卻是決然不在女人身上的。跟老二年齡相仿的,看吳薔的時候目光閃爍,透著欣喜、讚賞,當然也不乏貪婪。吳薔走過他們身旁,他們就高聲說笑、嚷嚷,要不就起勁地追跑,期待引起吳薔的注意;也就是想引起一點注意而已,沒別的想法,不敢。老年人的坦然源自於結結實實的歲月,什麼都經歷過了,還有什麼不敢正視的,他們的目光都一樣,核桃皮似的眼瞼裡邊包著一股平靜、熱情和疼愛;對吳薔的?不如說是在回想自己過去的好日子,還有幾天活頭兒先放一邊去,把好東西瞅夠了,到那邊就升剩咂摸滋味了。 什錦花園不像有些胡同那麼直,順著走下來,有點象英文字母C,走到C下邊的彎處,過了美術館後街正對著的那條馬路,就是小取燈,再朝西走,過兩條馬路進一條叫嵩祝院的胡同,嵩祝院很短,象豬脖子,幾步就杵到頭了。再走兩分鐘就是三眼井,這條胡同在北京太有名了,遠近城區的人幾乎沒不知道的,傳說毛澤東剛來北平的時候就住這兒;跟景山公園的東門斜對著。這一路下來就知道了,倆人是要逛景山啊。馬路上街上胡同裡的人螞蟻似的,熟悉的卻越來越少,說完全陌生也不儘然,都住在皇城腳下,能生到哪去呢。朝倆人甩過來的目光輕飄飄的、冷冷的,有時還摻和著幾分敵意。十月底,繞著胡同轉悠的風裡頭已經有了涼意,零星的,還有光膀子的大老爺們,按說不至於那麼熱了,為晾膘,臭顯擺。聽的人撇嘴搖頭,說:又不好看顯擺什麼。錯了,要的是那譜兒,那范兒。你好看,你敢嗎,有那膽量嗎?沒有,那就歇菜(北京俚語:停住、別做了。含不恭之意)!上了年紀的女人,俗稱:老太太。只要沒事在家呆著的,超過五十歲就是老太太。老太太是北京胡同的標誌,她們一律灰白的頭髮,象商量好了的,比胡同的灰色淺,宛如一陣陣飄浮著的氣體,讓胡同深沉的灰色有了依託,互相映襯著,像是完成著一樣共同的東西。女人們的腳都顯小,身體的形狀象棗核,吸收的營養聚集在肚腹,走路喜歡背手,也有喜歡噹啷在身體兩邊的,甩搭甩搭,跟身體其它部位就說不上話了。面色都灰暗,眉毛一樣的稀疏,皺紋的走向一致,說話腔調雖不同,但速度,還有說話時的表情相似。只要三五個女人粘合在一起,就能成為胡同裡的新聞發佈點,每條胡同裡都有好幾個這樣的點。議論的大部分是發生在頭一天的事,她們追求神秘緊張的氣氛,胡同的生活太平淡了,要靠自己調節。神秘緊張的氣氛,由感歎詞、應和語烘托起來,她說了一件事兒,響起一片「是嗎?」「哦」「怪不得」。語調低,眼睛還賊不溜球的踅摸,怕有人偷聽,其實沒人對她們的事感興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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