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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飯時,好說歹說,老二扒了兩口飯,剛撂下飯碗,就聽有人哐哐地敲院門,說敲,其實是拿腳踹。奶奶正收拾飯桌,聽見敲門聲,臉上立碼沒了血色兒,攥在手裡的筷子落在地上,別說開門,連站起來的勁都沒了。建平走過去開了門,管片兒上的員警小劉進來了,後邊跟著居委會主任楊水花,楊水花後邊是一大群胡同裡的街坊,糊裡糊塗一大片,分不出個兒來。片兒警小劉的臉上木無表情,或說十分嚴肅,可能是睡落枕了,脖子上有拔罐子的紫印兒,人顯得很僵硬。一邊朝院子裡走,一邊小聲地跟楊水花嘀咕著,楊水花不停地點頭、擺手,最後指了指坐在板凳上發呆的老二。片兒警小劉看了看老二,讓老二跟他去派出所,說點兒事。老二像只木偶,線兒在片兒警小劉手裡抻著,沒法不跟著走。仨人魚貫穿過嘰嘰喳喳的人群,朝胡同的南口走。出胡同南口,右拐不到十米,就是派出所,要經過吳家。越走近吳家,老二心口越是「怦怦」跳個不停,一種強烈的願望在他的心裡、腦子裡不停地翻騰:想見到吳薔!這想法一旦清晰,老二從頭到腳就燒著了,兩隻眼成了倆琉璃子兒,通體的閃光透亮。吳薔家那扇剝落的綠門越來越近,到了跟前兒,老二突然停住不走了。吳家的院門像啞巴的嘴,緊緊閉著,連稍微大點兒的縫都沒有。老二沖著緊閉的院門愣了幾秒鐘,然後掄起右拳,照著門狠狠給了三拳,喊:吳薔!吳薔!你出來,我跟你說!楊水花上去抓老二的胳膊,被弄了個趔趄,不敢再靠前。老二又喊:吳薔!你幹嗎不說話,你不是說你喜歡我嗎?要說第一聲喊叫裡充滿憤怒,這第二聲則是百分之百的絕望。他意識到這扇綠門,是根本不會為他打開的,他也明白它關閉的不僅是一座小小的院落,一切就是這麼清楚,心痛和絕望已經寫的滿世界都是了。老二攥著的拳頭伸開來,像把蒲扇似的貼在吳家的門上,心痛和絕望的氣息,順著每個指甲蓋兒冒出來。片兒警小劉從褲兜裡掏出一副手銬,在老二的眼前晃晃,問老二是不是身上不自在了,想上銬子說一聲。老二頓時癟了,乖乖地跟著片兒警小劉,出胡同口右拐,進了派出所。

  等老二乖乖地坐在派出所審訊室裡的時候,老二奶奶才緩過神兒來,她沖出院門,並不往派出所去,腿一盤,坐在七號院門前的上馬石上,一把鼻涕一把淚,把自己那點家史抖摟的甭提多乾淨了。楊水花幫片兒警小劉送老二進了派出所,小劉就打發楊水花走,老二奶奶正哭鬧得歡,楊水花過來了,便道:越老越不要臉,還這兒哭天搶地呢,教育出個強姦犯來,沒把你收進去算便宜,教唆犯!老二奶奶用淚水摸把臉,緊接著一口唾沫,啐在楊水花那張胖臉上。楊水花先一愣,然後像頭母牛似的,頭朝前栽,兩腳蹬地,嘴裡不乾不淨的亂罵著,沖著老二奶奶撞過去。哪撞的過去呢,圍觀的人稠的臘八粥似的,楊水花一下就被網住了,又急又氣,噗一聲,也吐口唾沫,想的是吐在老二奶奶的臉上,然而準頭不及老二奶奶,落在上馬石側面的浮雕上。老二奶奶樂了,說起了風涼話,讓楊水花撒尿照照自己的樣兒,肥的連吐唾沫都難了,哪天肥油胡了嗓子眼兒,咽不下東西,立碼就得送屠宰場。楊水花也不示弱,雖被人網網住,不得上前,但她跳著腳,沖、撞,做足了跟老二奶奶拼命的架勢。其實她心裡是願意被攔住的,自己大小是個居委會主任,芝麻官也是官,哪能跟小百姓一般見識,心裡這麼想,嘴上的便宜卻還是要討,她重複老二奶奶是教唆犯,說著還環顧四周,讓家裡有孩子的看緊點兒,別給這老教唆犯機會。接著又說老二爸媽是香港特務,早早晚晚讓公安局關起來,最後就是吃黑棗(子彈)的下場。楊水花一提老二的父母,老二奶奶繃不住了,本來自己帶這倆孩子就累的傷心,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自己鍋裡煮什麼就是什麼,別揭鍋蓋,哪怕糊了鍋都是自己的事,鍋蓋一揭,尤其是別人來揭,性質就變了,氣兒一走,也就傷了脾胃,傷心也說不定,何況心早就傷了,讓楊水花這麼一戳,更是疼的打顫。楊水花的話音兒剛落,老二奶奶那雙賊不溜球的小眼睛裡淚如泉湧,兩隻手拍著膝蓋,直著嗓兒嚎哭,罵老二爸媽不是東西,還是那話,光知道下不知道養活。這引不起周圍人的同情心,一條胡同住久了,都知根兒知底兒的,同情心這東西建立在陌生的基礎上,所以老二奶奶的嚎哭竟引來一片笑聲。

  大玲下班,騎著車進了胡同,老遠看見一街筒子人,知道肯定有事了,緊蹬兩下到了跟前兒,一打聽才知道是老二。大玲見老二奶奶像元宵芯子似的,讓人團團裹著,竟湧起一陣心酸,好象是自己的奶奶。她把自行車靠牆停放好,撥開人群,走到老二奶奶身邊,二話不說,手插在老二奶奶腋窩下,架起就走。進了老二家院子,返回身插好院門,回頭看見建平像根竹竿似的,定定地立在院子當中,埋怨建平不管奶奶,讓那麼多人作踐。建平看了一眼大玲,說:怎麼管,她也得聽啊。說完,進了自己屋。

  聽老二奶奶講完老二的事,大玲心裡不是滋味兒。沒想到吳薔和老二已經到了這一步,自己在老二身上的心思白費了,一顆心就往下沈,沉到底,便酸酸的,嗓子眼兒堵的慌,眼淚都快出來了,強忍著。等心情平靜點,反過來安慰老二奶奶,讓她老人家別著急,她會想辦法把事情弄清楚,讓老二儘快回家。從老二家出來,胡同裡看熱鬧的人已經散了,天上飄起零星小雨,地面濕乎乎的,起一陣風,涼颼颼的,畢竟,快十一月份了。大玲的心裡也冷,老二和吳薔的事,兜頭澆了她一盆冷水,細想想,按他們的親密程度,發生那種事情是遲早的事,可一旦真發生了,大玲心裡說不出的難過,好像丟了東西似的。大玲不想馬上回家,像只孤獨的蜘蛛似的,在網一樣的胡同裡來來回回地走著。木質的電線杆上,鬼眼般的燈泡慢慢亮起來,燈光冷冷的,在迷朦的雨霧中,凝視著飄飛的雨絲。中午幾乎沒吃什麼東西,因為趕一批童裝,薄廠長拐著腿,在車間裡走來走去的喊:今天辛苦點啊,明天一人發一瓶汽水。沒有饑餓的感覺,大玲看著薄廠長那張油汪汪的臉,胃裡總是滿噔噔的。老二和薄廠長,是兩個進入了大玲生活的男人。

  說不清楚什麼時候開始喜歡老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像童話裡一開始那句話:很久很久以前……上小學的第一天,大玲背著姥姥縫的花布書包走出院門,一眼就看見老二在她前邊走,她喊建軍,老二回頭,沖她笑,大玲愣了,平時那個邋遢孩子不見了,一件白襯衫,一條藏藍褲子,臉也洗得很乾淨,還有淡淡的香皂味。大玲的心像被熨斗熨過的,舒展得一個褶兒都沒有。那時候,陽光亮極了,空氣裡沒一絲雜質,能直接聞到太陽香味,大玲跑了幾步,鐵鉛筆盒裡響起嘩啦嘩啦的聲音。大玲一直盯著老二的臉,跑近的一霎那,她突然感覺到一種比陽光更溫暖的東西,是老二的笑容,大玲記得就是那一刻,幾乎就愛上老二了。老二拉起大玲的手,問大玲上學高興不高興,大玲反問老二,老二說當然高興,兩人就相互看一眼,笑起來。下午放學,又一起去幼稚園看建平,兩人的書包裡都鼓鼓的裝滿了新書,書的香味從書包裡散發出來。建平正站在幼稚園的院子裡唆手指頭,別的小孩兒在一邊玩砂子。老二沖建平招手,建平看了看老二,接著唆手指頭,根本不理老二,就像根本不認識,大玲朝建平招手,建平乾脆瞪了大玲一眼。老二對大玲說:咱走吧,建平可能餓了。走回家一路,老二都沒說話,大玲心裡有點難過,覺得建平和老二,比街坊還生分,難過是為了老二,那是大玲第一次為一個人難過。那時候老二根本就沒在意吳薔,吳薔像根兒賴瓜秧兒似的,整天病歪歪的,不是發燒就是磕了碰了,胳膊腿兒的,總是抹紅藥水兒紫藥水兒,身上像只調色板。每天上學,大玲都能碰到老二,除了生病,兩人就像商量好的,不是他在後邊喊她,就是她喊他。老二喜歡吳薔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大玲回避這個問題,回避就等於不承認,不承認就不存在。自欺欺人?認頭了,就自欺欺人吧。吳薔早就不是賴瓜秧兒了,也就是瞬間的事情,吳薔變得白皙、高挑兒,學習成績出眾,加上一臉燦爛的笑容,一下子拔了班裡的頭籌。大玲再指望上學碰到老二,越來越難,偶爾一次,老二也是愛搭不理,眼睛直直地朝胡同南口張望,看吳家的院門開沒開。大玲的心思隨著時間長大了,只是心的外面那層酸殼兒越來越厚,憂鬱淤積在眼睛裡了,漸漸的,在大玲的整個身體裡彌漫開,帶著四合院兒的黴兒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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