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琉璃 >
三十一


  老二悵悵地離開大玲家,走到胡同裡。上個禮拜一場雪還沒化乾淨,犄角旮旯的背陰處,房頂屋瓦的凹處,槐樹的節疤地方,都積著殘雪。雪已經髒了,塵土象胡椒麵似的,撒在雪上,那是風乾的事,風還把爛紙頭小樹枝什麼的刮到牆角,凍在雪上,那就得五九以後,化雪的時候才能清掃了。眼前的地面上,哪兒哪兒都是鞭炮屑,大人們掃不贏,乾脆不掃了,任孩子們折騰去,掃了也是白掃,三十兒夜裡除舊迎新那一刻,象地毯似的,厚厚一層,索性過了年初三,那也有老人兒忌諱,說是正月裡不讓掃,怕泄了財氣。哪那麼多事啊,胡同南頭孫福海不信這些,說他們家沒財,不怕泄,胡同裡孩子索性都到他們家門口放炮,孫福海揮著那把掃帚站當街,沒完沒了掃,老太太們罵,沒用,越罵,掃得越歡,成心。甭跟這種人逗氣,大年下的,犯不上。

  老二出了胡同南口,正看見孫福海在掃地,暴土揚場的,沒法走路,老二皺皺眉頭說:你也得有時有晌啊,怪髒的。孫福海象抱孩子似的把掃帚抱懷裡,松了褲腰帶,把緬襠褲往上提提,再紮緊,朝手心兒啐口吐沫,又揮著掃帚掃起來,一邊對老二說:不掃才叫髒呢。老二心裡正彆扭著,聽孫福海這麼說,老大不樂意,也不再搭話,卻用腳踢孫福海歸攏起來的炮仗屑,孫福海來了氣,用掃帚把朝老二屁股上給了一下,老二哪吃這個,一個掃堂腿,把孫福海撂地上了,孫福海是河南逃荒過來的,什麼沒見過,知道老二是個咯棱人,平時不愛搭理他,這會被撂地上,急了,不乾不淨地罵開了。從老二父母是香港特務罵起,一直趟罵下來,罵老二強姦小流氓早晚蹲大獄,建平是蔫土匪,一肚子壞水,最後連老二奶奶也沒放過,老教唆犯。孫福海只圖嘴上痛快,根本沒想老二還有進一步的行動,還沒完全站穩,孫福海胸前早結結實實挨了一拳,一趔趄,差點又倒下,勉強站住,老二出手快,又是一下,比剛才那下重,孫福海這次是後腦勺先著地,咚的一聲,沒等孫福海挪地方,血就流出來了。孫福海開始不知道自己流血了,還直著脖子要罵,覺著後腦勺癢癢的,一摸,滿手是血,孫福海見血就暈,立碼軟了,老二截了輛板兒車,把孫福海送進了隆福醫院。早有人通風報信,老二奶奶踮著小腳,一路罵著來了,連掛號打針縫傷口,帶拿消炎藥,統共花了十一塊錢,老二奶奶手顫顫的,從黑大襟棉襖裡掏出一個手絹包,一層一層打開,遞給醫院收費的,等找錢的工夫喊老二,沒影兒了,氣的跺腳。

  本來老二想把兜裡的十四塊錢掏出來,給孫福海看病,試了兩試,沒捨得,好象那十四塊錢已經歸吳薔所有了。趁奶奶不注意,老二溜出醫院,幾步就到了錢糧胡同口,晌午了,再加上是年三十,都在家裡忙過年,街上就清靜了。路過錢糧胡同,見辛大爺的鞋攤還沒收,老二走過去。鞋攤跟前沒人,辛大爺正給一隻棉鞋釘掌,是一隻男人的鞋,鞋底偏得厲害,被辛大爺釘了一塊厚厚的膠皮,陽光很足,辛大爺眯著眼,琢磨手裡那根丘皮釘楔哪合適,瞟見老二來了,魂不守舍的樣兒,知道又闖禍了,順手扔個馬紮,讓他坐,等那根釘子楔進去了,才問怎麼不家去,還跟魂兒似的晃蕩。老二說,您不是也沒回去嗎。其實老二知道辛大爺單倍兒一人過日子,一人吃飽了一家子不餓,行動跟風似的自由自在。辛大爺說:我跟你不一樣,你有你奶奶惦記著,我連只貓都沒養。辛大爺的臉上永遠帶著笑容,說話永遠客客氣氣,就這樣,那些尖酸刻薄的老太太還有的說:幹嗎那麼客氣,老絕戶唄,上輩子造的孽,這輩子不陪著小心,下輩子托生條大毛蟲。老二問辛大爺是不是真的沒結過婚,辛大爺不搭理老二的問話,歪著頭瞅老二鞋底,問用不用釘。老二把腳抬了抬,說:不用,膠鞋,新的。然後倆人就都沒話了,街上安靜,只聽見辛大爺用力發出的吭吭聲,辛大爺用一把快刀,把剛釘上去的膠皮不規矩的地方削齊了,再吐口吐沫,用手抹在毛茬兒上,然後像是自言自語道:回吧,惹什麼禍都得回家呀,奶奶該著急了。老二說:她不著急,有建平在家,我算什麼菜。辛大爺說:這話讓你媽聽見該傷心了。辛大爺提起媽,老二愣了愣,心想,我媽在哪還不知道呢。見老二發愣,接著說道:當年你媽可漂亮了,雙眼皮大眼睛,仙女似的,住七條裡邊的那個工程師,追你媽,搭了多少工夫,愣便宜了你爸,也就仗著你爸家裡有點家底兒,你爸一天到晚提籠架鳥,邁著四方步,耍著一隻玉嘴鑲金的煙袋,據說值點錢,關鍵是為人和善,從不跟人鬥氣,你可不像你爸,要不就是你爸你媽積攢的火氣,全從你這出了。老二樂了,他覺著辛大爺挺神,話一出口,透著那麼輕鬆,看看辛大爺的臉,黑裡透紅,額頭上幾條皺紋深,像刻上去的。手指頭上好些裂口,有的用橡皮膏貼著,大部分露著,讓看見的人替他疼。老二心裡一緊,問辛大爺老了怎麼辦,誰伺候。辛大爺笑著說:走一步說一步,還管那些。又轟老二,讓他趕忙的回家去。老二站起身,朝胡同東邊走,辛大爺在後邊喊:我說,哪兒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