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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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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吳薔一睜眼,已經快十點了。趕緊穿了衣服出屋,幾隻麻雀在院子裡覓食,吳薔踮著腳走,怕驚了它們。抬頭,看見棗樹光禿禿的枝椏上也有麻雀跳來跳去,吳薔想,這兩撥麻雀肯定不是一家子。北屋房頂上誰家的貓慢慢溜達著,看見吳薔,略微停了一下,停的時候,一隻腳就那麼蜷著懸在半空,然後落下來,晃晃尾巴,接著溜達。吳薔早就想養貓,秀梅不讓,說吳薔嬌氣,哪還顧上貓;貓可有九個魂兒,對它不好,會牢牢記著。這麼一嚇唬,吳薔也不鬧騰了。陽光足,只呆一會兒,渾身就暖得發癢。天空真像是用水洗過的,乾乾淨淨,一點碴兒都沒有,一群鴿子飛過,銀白的翅膀一閃一閃的,鴿哨拖了老長的音兒,半天都散不盡。院門哐啷一響,秀梅提留著菜藍子進來了,看見吳薔,笑著說:哎喲大丫頭起來啦。吳薔問秀梅家裡怎麼這麼安靜。秀梅說:沒人還不安靜,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然後指了指房頂上的貓,樹上的鳥說:就剩不會說人話的了。吳薔笑著說:瞧你,貧嘴鴰舌的,我媽也不管管你。又問爸什麼時候走的。秀梅道:一大早就走了,留下話兒了,爭取早回來,為大丫頭慶賀。秀梅把菜藍子放進廚房,出來跟吳薔說:我看當醫生沒什麼好的,連正常生活都保證不了,尤其是女的。女的怎麼了?吳薔頂秀梅。她最反感男的女的那種說法。秀梅根本不管吳薔什麼反映,只管說自己的:聽你爸說,他們醫院有個事業心忒強的女大夫,把子宮都摘除了,就為做手術方便。男不男女不女的,結婚要孩子,甭想。吳薔說:你還別嚇唬人,我根本不怕,我正不想生孩子呢,怪疼的,不結婚也沒什麼,反正已經有那麼多人結婚了。秀梅羞吳薔:也不害臊,才幾歲呀,就結婚生孩子的。吳薔有點腦了,說:討厭!還不是你逗出的話茬兒,賴的著我嗎,不理你了。倆人正矯情著,有人喊吳薔,一聽就是大玲,吳薔跑去開了門,倆人高興得抱在一起,然後手拉著手進了院子。秀梅也在一旁跟著她們高興,問大玲早飯吃了沒,大玲說就喝了一碗粥。秀梅倆手一拍說:得,一塊堆吃吧,你倆老長時間沒在一塊吃了。吳薔說:可不是,還是那次在隆福寺吃小吃,我快餓暈了。大玲笑道:就你嬌氣,來不來就要暈倒,還當大夫呢。秀梅說:看看,不是我一人說你吧。吳薔說:那你們怎麼就知道我以後不會變呢。 秀梅去廚房弄吃的,吳薔拽著大玲進了自己的屋。大玲問吳薔什麼時候開學上課,吳薔說後天。問大玲,大玲說大後天。倆人相視一笑。大玲站在書櫃前,挨著看書名,看見了那本《秋海棠》,說這名好聽,什麼意思,吳薔大致講了一遍,大玲反映平淡,對書裡的東西,大玲不象吳薔那樣容易被感動。吳薔看書特別愛流淚,通常要拿塊手絹手裡攥著。大玲一直覺得吳薔應該學文學,將來當作家,寫故事,感動別人,沒想到吳薔還是子承父業,學了醫。吳薔告訴大玲書是從朱西成那借來的,提到朱西成,大玲告訴吳薔朱西成出事了。吳薔吃驚,問出什麼事。自殺。大玲小聲說。吳薔呆了半天,戰戰兢兢問大玲為什麼。大學沒錄取,因為她爸的問題。吳薔壓低了聲道:不就是個右派嗎,有什麼大不了,可那是五七年的事,現在都什麼年頭了,怎麼沒完沒了呀。大玲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想了想道:行了,這又不是咱能管的,鹹吃蘿蔔淡操心。吳薔說:沒想管,只不過朱西成是咱同學不是。又問是不是真死了。沒有,大玲道,喝了半瓶敵敵畏,又覺著這麼死不划算,跑到醫院洗胃,醫生又一通挖苦,說是不是搞物件不成啊,想開點。回家,她媽又數落她,其實是罵她爸,說她爸讓家裡每個人都沒好日子過,離了婚都脫不了關係。朱西成天天坐自己屋裡發愣,也不出屋,頭不梳臉不洗的,八成快神經了。吳薔說:要不咱看看她?別,大玲擺手道,咱都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了,去看她,那不等於成心氣她。倆人不言聲了。秀梅喊倆人吃飯,進到堂屋,見桌上擺著一盤雪白的饅頭,還有一盤肉絲白菜,一罐芝麻醬,碗裡是小米粥,冒著香噴噴的熱氣。吳薔高興道:富強粉饅頭,怎麼會有這個。秀梅說:買的現成的,不要糧票。吳薔拿起一個饅頭,掰一半,用筷子抹了芝麻醬,又吵吵讓秀梅拿白糖,撒芝麻醬上,吃一口,笑著對大玲說:大玲,快吃啊,好吃極了。 吳薔他們幾個考上大學的,辦好各類手續,提留著大小包裹出村的時候,老二和其它知青正在村頭耪地。吳薔他們不敢往地裡看,老二他們也不敢抬頭,這些曾經同過窗,一個鍋裡舀飯,一個炕頭睡覺的人,就此分道揚鑣,要各自走各自的路了,而臨上路之前,卻連告別的勇氣都沒有,沒考上的出於自卑,甚至就在昨天前,還是一樣的高粱花子腦袋,現而今,人家已是大學生,祖國的棟樑材了;考上的大多出於同情和不忍,那些地裡幹活人的命運,今後會是什麼樣呢。耪地的知青都低了頭,即便正打歇,也假裝看鋤把子,只有老二直了腰,毫不掩飾地朝吳薔他們張望;吳薔感覺到,老二的目光是完全沖著自己的,她還覺出,老二並沒什麼自卑,或者說,他還沒意識到現在發生的一切,會在將來產生什麼樣的結果。他在體力上的強健,足以讓這個矬男人充滿自信。最多的無非是可惜和遺憾,吳薔原來跟自己那麼親近,讓楊小寧三下五除二,就弄到手了,所以說,恨楊小寧倒是實實在在的,仗著他學習比自己好,就有了一種優先權。老二從來都沒想到,學習好也是一種武器,楊小寧這兔崽子就掌握了這種武器,並用它戰勝了自己,自己只能在那乾瞪眼了,因為別人有的武器自己沒有,這輩子都不可能有了,自己有的,別人又不稀罕;在恨楊小寧的同時,從心裡頭、骨頭縫兒裡,升起一種悵然無奈,這種咯咯楞楞的感覺,一直伴隨著老二的生活,讓他每次只要是遇到個溝溝坎坎,就重溫那種悵然,那種無奈,這成了老二的基調,像北京那些灰禿禿的胡同似的,誰說起胡同,哪怕這人光鮮的像剛擇下來的嫩黃瓜,頂花帶刺,也能立碼把這人染灰了。人生中第一次與女人交手,老二就體會到女人輕浮的天性,女人是水生的,沒根兒,天性就是隨意,思維、行動象風,象雲,男人琢磨不透,想駕馭,難。晚上,知青點兒裡安靜得像墳墓,自從知青點建立,就沒這樣過。往日吹口琴吹笛子的,都住了聲,聽「敵臺廣播」的,也沒了心思。那時侯都管短波叫敵臺廣播,其實全是噪音,偶爾聽出「大陸」什麼的字眼,就興奮得要尿褲子;整個兩排平房,沒一個屋子亮燈,黑黢黢的,儼然世界末日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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