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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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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著東四十字路口往東走,過了朝內菜市場,再走就是朝陽門了,原先,這是京城的糖市,《燕京歲時記》上寫:臘月二十三民間祭灶惟用南糖、關東糖、糖餅及清水草豆而已。而祭灶的這些糖,就都是來自朝陽門的糖市,可想而知當年的熱鬧了。當然,現在已經看不出任何糖市的陳跡,打眼一望,寒酸得讓人嘬牙花子,一溜平房,破破爛爛,找不出囫圇個兒的,進進出出淨是些蓬頭垢面、面帶菜色的人。老二每天順著這條路騎自行車上下班,橡膠廠在關東店,出朝陽門還得三四站的路,緊著蹬,也得二十多分鐘。八點上班,七點半出門,到廠門口差五分鐘八點,換了工作服,踩著鈴進車間,自打上班這一個多月,天天如此。帶老二的師傅姓黃,上海人,圓乎臉兒,胖墩墩的,一見老二就笑了,說:我們師徒倆長的倒是蠻相象的,不知道的會認為我們是父子。老二心說:你倒不客氣,一見面先占個便宜。見黃師傅滿臉和善,一看就是好人,也就順勢道:人不是說了嗎,師徒如父子,往後您就多照應著。黃師傅一連著點頭,好說好說。老二學徒的車間是生產一種鐵路用品,叫軌道墊,用來墊在鐵軌和枕木間,一紮見方,工藝也極其簡單,用生橡膠片裹上碎膠渣和軟木渣,放在模具裡一開高壓,十分鐘就成型,取出來,用刀具把多餘的邊角去掉,產品就算完成。老二問:然後呢?黃師傅不明白,反問老二:然後什麼?老二說:就這麼著直接能用了?黃師傅點頭。老二笑起來:那也至於學徒兩年,再學也是橡膠做的,橫豎壓不出金的來。黃師傅有點不高興道:兩年你就認為長了,我們那時候學了五年呢,幹什麼都要講精益求精,不要小看軌道墊,要是沒有這個,火車就容易翻,你曉得哇。老二不想惹黃師傅不高興,忙收了笑,認真照著吩咐的做。一件事真做起來沒想的那麼容易,這活用的不是蠻勁,要心細,橡膠片裹的要嚴實,不然的話,一上高壓就得露餡。老二和黃師傅一共管十二台機器,黃師傅上好八台機器的時候,老二連一台都沒弄清楚,看著老二手忙腳亂的樣兒,黃師傅笑道:都講北京人喜歡吹牛,你又證明了一次。開著高壓的十分鐘裡,把下一爐的料備好還能剩五六分鐘時間,黃師傅就和老二坐在那張又髒又破的桌旁聊天,桌子上落著一層粉塵,黃師傅用自己的袖子往桌上一摩挲,把一隻瓷缸子放上,從工作服胸前的兜裡掏出一個小紙包,打開,往缸子裡抖摟點茶葉末,撈起身邊的暖壺,倒上水,吹開浮在上邊的茶葉末,喝一小口,然後臉上就蕩漾起飽滿的笑容。黃師傅有三個孩子,都在上小學,倆男孩一個女孩,黃師傅很滿意,說如果兩個女孩一個男孩就不好了,老二問為什麼那樣就不好,黃師傅不言語,只是笑。老二問黃師傅掙多少錢,三十四元五角,黃師傅還是笑,補充說:你師母也做事的,給人家做針線活,有時候掙的比我還多。中午飯黃師傅也不在食堂吃,從家裡帶來一點醃黃豆,用一個阿司匹林藥瓶裝了。兩把生米,淘了,放鍋爐房蒸,等老二從食堂打回飯,黃師傅的米飯也蒸好了,關了機器,拉了電閘,臉對臉吃午飯。黃師傅從阿司匹林藥瓶裡,謹慎地倒出三顆醃黃豆,放到老二的飯盒裡,讓嘗嘗。老二蒯一勺白菜放師傅飯盒裡,一家人似的。 大玲出了事,老二一直惦記著,心思不在工作上,難免出差錯,兩次忘開高壓,一出爐才想起來,原封不動又送回去,耽誤了不少工夫。黃師傅讓老二集中精力,別胡思亂想的。中午吃飯的時候問老二是不是家裡出事了。老二不便解釋,就點了點頭,這時候聽喇叭裡廣播:二車間的孟建軍廠門口有人找。飯吃了一半,撂下就出了車間。老二幹活的二車間在廠子僅裡頭,老二往廠門口趕,迎面碰上一塊進廠的小莉,小莉是應屆高中畢業,人雖不漂亮,卻很活潑,見老二急匆匆的,就告訴他說:廠門口有個大紅鼻頭找你。又小聲說:那人挺色的,見了女的就打量人家,討厭。老二逗小莉道:也打量你了?小莉一跺腳,用拳頭捶了老二一下道:你也討厭。老二到了廠門口,果然是李常青。老二問:你怎麼來了,有什麼事回家說唄。李常青磨磨嘰嘰的,也不說明來意,末了,問老二吃飯沒有。老二說剛吃一半,就讓你喊出來了。李常青立碼笑容滿面,拉著老二的衣袖,要請吃飯。老二看了下手錶,說:只有一個半小時。李常青說:知道知道。廠子對面有個紅旗飯館,老二說就去那吧。拉開門,飯館裡人兀泱兀泱的,座無虛席,這還不算,旁邊還有站著等座的,等就等吧,不消停,腿放在吃飯人坐的椅子撐兒上,有節奏地顫動。吃飯的人就像打百子似的,一邊吃一邊哆嗦。老二看看李常青,意思問他怎麼辦。李常青問老二附近還有沒有別的吃飯的地方,老二想了想,說:拐過去有個早點鋪,不知中午開不開門。倆人轉去一看,門開著,推門進去,鋪子裡沒什麼人,賣的也都是早上剩的油餅豆漿什麼的,老二說:得合,就這個吧。李常青不好意思道:真是的,頭一回請你,就吃這個,委屈了。然後招呼夥計:來四個燒餅四個油餅四碗豆漿。老二聽了,一連著呸呸呸,說:真不吉利,死個沒完呀。李常青聳了聳紅鼻子道:這麼小就迷信,受你奶奶影響吧。老二不高興道:我奶奶怎麼了,關你屁事。讓李常青有事快說,下午還上班。這時候燒餅油餅上來了,用手試試,涼的,李常青喊夥計:涼的!夥計答應著來了,臉上熱乎,話卻冰涼:早晨剩的,能不涼嗎,有錢吃館子去。說完,忙活自己的去了。沒轍,李常青拿起一個燒餅,從旁邊掰開一道縫,把油餅塞進去,遞給老二,說聲:將就吧。倆人吃著,李常青說明了來意,老二猜也猜出來了,等李常青說完,老二道:這事你得自己了結,別人只能搭把手,大玲去不去醫院那是她的事情,你比我更清楚,這事勉強不得。李常青哭喪著臉道:老二兄弟,你是不知道,孩子真要生出來,萬一長的象我,胡同裡那群老太太非罵死我不可。老二大笑道:你不怕你老婆,倒怕那些碎嘴嘮叨的老太太,新鮮!李常青異樣地看一眼老二說:老二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小腳老太太的厲害,殺人不用刀,單單那些閒言碎語,就能把你的皮,一點一點整張剝下來,還不如一刀砍,倒痛快呀。你和吳薔的事,還沒受夠?猛不丁提到吳薔,老二心裡禁不住一哆嗦,早把這人忘南頭兒了(北京人為了形容時間的久遠,就把虛擬的距離稱南頭兒),沒想李常青提起來。平心而論,哪能忘啊,刻骨銘心的事,是不想記起來,象塊傷疤,不願揭開罷了。見老二皺了眉,李常青也覺得剛才的話重了,本來是求人辦事,不留神反倒戳了人家的心窩子,趕緊往回找補,把嘴裡那口燒餅咽下去,李常青道:老二兄弟,甭管怎麼著,你都得幫我,大玲聽你的,求你讓她把孩子做了,有什麼話好說。說著,從兜裡掏出個信封,朝老二眼前一推。老二知道是錢,裝傻,問這是幹嗎。李常青急得鼻頭直冒汗,這節骨眼上,讓老二就別再繞彎子了。直到老二把信封拿起來,揣懷裡,李常青才長出口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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