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琉璃 > |
| 四十三 |
|
|
協和醫院是解放前美國人開的,典型的中國建築,綠琉璃瓦頂子,用的灰磚也是特製的,比城磚小,又比民房用的大。對這所醫院,北京人傳聞很多,說這的醫生用活人做實驗,往病人的氣管裡塞花生米,眼看人活活憋死。這都是文革揭出來的,嚇得北京人不敢來協和看病。文革結束,協和給北京人心裡投下的陰影才漸漸淡了,歷史上的花生米得塞,現實中的病也要看,而且明顯的,這的大夫,比臨近醫院的醫術好得多,所以協和醫院門庭若市。 計程車行派來的,是輛五十年代出廠的福特,車前邊的大鼻子,不停地噴著濃濃的白氣,像得了重感冒似的。走起來,比自行車快不了多少,還「呱呱」地打著飽嗝。司機是個三十多歲的卸頂男人,悶葫蘆,一句話沒有,見人連招呼都不打,過了東四、燈市口,鑽進金魚胡同,直到拐進校尉胡同,愣是連氣兒也沒大出一口。下了車,老二跟司機結了帳,扶著大玲朝協和醫院裡邊走,大玲甩開老二的手說還不至於。婦產科在醫院的犄角旮旯,樓道裡溜達的,都是挺著將軍肚的孕婦,大部分沒丈夫陪著,生孩子不是什麼大事,偶爾有個男人,也是賊頭賊腦,倒像是姦夫。老二把手術預約單,交給一個頭上帶船帽的護士,護士看一下手術單,對老二說:這麼年輕就結婚生孩子,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想的。老二說:這不是來打胎嗎。護士又說:打胎打胎的,說的真輕巧,那可是條命,人命。完了又補一句:不負責任。帶著大玲往裡邊走,見老二跟在後面,就又停下道:跟什麼跟呀,男同志止步,看見沒有。老二這才看見門上「男同志止步」的大紅字。老二沖大玲喊了一句:別害怕,我在外邊等你。大玲沒回頭看,徑直跟護士進去了。 大玲是十點二十五分進去的,一直到了下午一點才讓護士攙扶著走出來。老二看見大玲臉色慘白,走路都困難,就趕忙迎上去,問護士怎麼樣,不會有事吧。這護士比剛才的更年輕,說話更沖,她斜了老二一眼道:誰說不會有事的,你是大夫呀,你說了算?光顧一時痛快,不想想後果。又轉頭對大玲說:你傻呀,任著他胡來,我可告訴你,弄不好,終生不孕。大玲坐在走廊裡的一張長條木椅上,閉著眼,聽護士接茬教訓老二:回去好好伺候,小月子要按大月子養,懂不懂。老二問什麼叫小月子和大月子。護士不耐煩了,埋怨老二說連這都不懂,還結婚生孩子呢,接著喊:二十三號,二十三號有沒有,進去準備。說完,就像一道白色閃電,又反身回去了。老二看著大玲痛苦的樣子,琢磨著坐什麼車回去。心想,立碼去計程車行叫車是來不及了,要不就找輛板兒車。這麼想著,俯身對大玲說讓她先歇會兒,自己出去找車去。老二出了協和,直著就到了帥府園,見中央美院門口聚著好些學生,打扮得怪模怪樣的,肩上都背著畫夾子,一個教師模樣的男人拍著手說:同學們注意了,今天是你們入學來第一節室外寫生課,畫什麼都行,人物建築甚至垃圾筒。這時候有學生笑,教師又拍手,然後讓解散。學生像馬蜂似的散開,有一個男學生拉住老二的袖子說要給老二畫像,老二說不行,有事。那學生拽著老二的袖口不撒手,老二急了,使勁扯,嘴裡還罵:你丫幹嗎,回家畫你媽去。見老二凶,那學生不吭聲了,乖乖站那不動,旁邊一個高個兒女生道:你真乖啊,來,讓媽媽抱抱。一陣哄笑,剛走進校門的老師又轉回身,色眯眯地看著高個兒女生,說:青果兒,你媽臨回上海可把你全權托給我了,你可琢磨著,別太過分。那個叫青果兒的女生嘀咕道:別做夢了,老色魔。又一陣哄笑。老師並不生氣,反倒笑,老二覺著是他沒聽清楚,可老師接著說:我沒你想的那麼老。說完走了。學生很快散了,那個叫青果兒的女生問老二:大哥,你著急著幹嗎去。老二看她一眼,沒說話,忙著找車去了。最後,還是到北新橋胡爺那騎了輛板車兒,老二千恩萬謝的騎著,風兒似的到了協和,已經快四點了。大玲的臉色緩過點兒,問老二怎麼去了這麼久,再不來都琢磨著走回去。老二馱著大玲往家走,才覺著渾身發軟,可不,中午什麼都沒吃,扭頭問大玲餓不餓。大玲說有點。大玲這麼一說,老二更覺著餓,想去隆福寺街上吃點什麼,又怕胡爺等車用,就把大玲送回家,又不住腳地把車還了胡爺。從北新橋往回走的時候,倆腳都不是自己的了。 奶奶等老二吃飯,煮麵條的鍋一直咕嚕嚕開著,不見老二人影兒,正打算去大玲家問,老二推開院門回來了。奶奶連忙踮著腳去煮面。從煮面吃面,一直到刷碗,奶奶嘴裡嘮叨沒停。老二有心思,根本不知道奶奶嘮叨什麼,吃了飯回到自己屋裡,越琢磨越憋氣,心說:好啊你個酒糟鼻子紅常青,你他媽的拉了屎,讓老子給你擦屁股。這麼想著,老二出了院子,去大玲家找李常青,根本忘了李常青住校不回家那檔子事,走進大玲家院子,大玲姥姥正拿著笤帚掃地,見老二來了,笑著問吃了沒。老二說吃了,問姥姥呢。姥姥點頭,以為來看大玲的,就朝西屋努嘴。老二卻問小姨父在不在。姥姥笑道:過糊塗了,人家還在學校呢,星期六才回來。又問今兒星期幾。姥姥又笑說星期四啊,真是糊塗,比老太太還不如。老二也笑,笑聲乾巴巴的,一看就是裝出來的,想馬上走,又不好意思,就問大玲怎麼樣,吃東西沒。姥姥點頭,說吃了半拉蛋羹。老二說吃那玩意兒管什麼用,得吃肉,喝雞湯。姥姥撇嘴,道:還喝雞湯呢,我都快忘雞湯什麼味了。老二想了想,也是,過年過節的,連根雞毛都難見,更甭說雞肉。老二突然想起王繼勇,覺得王繼勇快成神仙了,想什麼有什麼。那次找紅小豆就覺著神。出大玲家院子,老二直奔王繼勇家,喊了兩聲,王繼勇媽從屋裡出來了,拾掇挺利索一位老太太,問找繼勇幹嗎。老二一看老太太眼睛裡那股子警覺勁,就打馬虎眼,說沒什麼事,同學,來看看,就住那邊黃土坑胡同。老太太將信將疑,問怎麼沒來過,叫什麼。老二報了姓名。老太太才換了笑臉,說聽說過,不是那個什麼老二嗎。老二點頭說是,就是老二。倆人正說的高興,王繼勇回來了,見是老二,眉開眼笑的,拉著老二的袖口往院外走,不管他媽後邊喊。到了胡同裡,老二讓王繼勇給找只雞。王繼勇沒明白,問誰要吃雞。老二說大玲。王繼勇一臉壞笑,問大玲肚裡的孩子是不是老二的。老二推王繼勇一把,罵道:你丫別他媽瞎想了,我有那本事。王繼勇說這有什麼,不就是弄個孩子嗎,什麼本事不本事的。老二讓王繼勇別逗了,說真格的,弄只雞,最好母雞,肥的,熬湯。王繼勇點頭說行,為朋友什麼都好說。胡同裡有小孩兒推鐵環,咕嚕咕嚕的,胡同的路面坑坑窪窪,遇上不平的地方,鐵環就歪倒,王繼勇罵笨蛋。王繼勇在附近幾條胡同都是出了名的小流氓,都觸頭他,聽他罵,小孩兒一溜煙跑了。老二罵王繼勇:瞧你丫這德行,連孩子都膩歪你(膩歪,北京話,不喜歡)。王繼勇笑道:你以為自個兒什麼好人呐,誰不知道老二是強姦犯,那天你遇見的,叫刮刀兒的,從西城那邊就聽見過你老二的大名了。老二聽王繼勇這麼說,心裡有點沉重,沒想到自己在別人眼裡這麼糟,本想為自己爭辯兩句,可看著王繼勇那張令人厭惡的臉,話到嘴邊又收住了。末了,甩出一句:強姦犯怎麼著,我他媽願意當。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