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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齊玉萍回到家,見小月在屋裡做作業,問:你鬧騰什麼呢?小月不解地仰著頭反問:誰鬧騰了?這不好好的做作業呢。齊玉萍這種女人,是俗話說的那種一根筋,腦子不會拐彎兒,即便撞到了南牆上,也不知道怎麼撞上的,揉揉腦袋,罵牆。換個人,一見小月並沒鬧騰,心裡就該明白是怕自己待胡同裡惹閒話,然後,該幹嗎幹嗎了。可齊玉萍不是別人,所以就別指望她消停,把兩條柳葉眉一豎,眉心立碼寫了個「川」字,沖著小月道:沒問你現在,剛才你鬧騰什麼!小月跟媽正相反,是個極明白的孩子,換個說法,媽把明白全給了孩子,自己把糊塗留下了。小月不理齊玉萍,只顧做作業,嘴裡還哼起歌,最流行的鄧麗君。齊玉萍沒完沒了,圍著小月轉悠,非逼著說剛才鬧什麼了。小月唱完一段歌,抬起頭說一句:你太可笑了。然後又接著唱。姥姥進了院子,琢磨著老丫頭就得跟小月叫勁,站當院喊:玉萍,玉萍,你看我眼睛裡是不是進砂子了,咯得慌。大玲從廚房出來,要幫著看,姥姥擺手,大玲就又回去做飯。齊玉萍跟著老太太進了北屋,讓老太太坐凳子上,湊上去想給老太太翻眼皮。老太太擺了擺手道:行了行了,好像沒了。然後問:常青有日子沒回來了吧。齊玉萍點頭,說:他忙,要學的太多了。再多也得回家呀,老太太順手從桌上拿起一副牌,嘩啦嘩啦地來回倒著,牌在半空中,像道水流,眼花繚亂的。齊玉萍笑著說:沒想到您還有這手兒。媽說:別打馬虎眼,跟你說常青的事,沒見胡同裡那些女人,腦瓜頂上,一人一塊火炭頂著,你以為自己頭上頂著的是繡球啊,丫頭,仔細著,明兒翻了船,看你怎麼著。看了看老丫頭那身打扮,一件男式襯衫,快耷拉到膝蓋了,腳上是一雙穿的走了型的燈芯絨布鞋,玻璃絲襪子還破了個洞,老太太撇嘴道:說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也不能往死裡招呼啊,你這樣,男人的眼珠子都得讓你氣掉出來,麻利兒的把衣服換了,沒有,去隆福寺買去。齊玉萍不聽勸,覺得這是勤儉持家,歷來的美德,誰能說不是呢。第二天就是禮拜六,李常青還是沒回,齊玉萍心裡貓抓似的鬧騰,忍不住去孫福海家給丈夫打電話。打給宿舍樓傳達室,一個老頭兒接電話,說李常青剛出樓門,齊玉萍讓幫著喊一聲,老頭兒就大聲喊李常青,聲夠大的,等了一會兒,老頭告訴齊玉萍說,走了。齊玉萍問是不是沒聽見,老頭兒說聽見了,擺手,意思不接。齊玉萍氣的摔了話筒,孫福海家的嫌摔了話筒,摔壞了算誰的。齊玉萍正在氣頭上,就說:本來就是個破話筒,什麼摔不摔的。孫福海家的哪是省油的燈,撇著河南腔道:誰破呀,你才破呢,你們家有幾個好人,扒灰的!齊玉萍揪住孫福海家的衣領子,讓她把話說清楚,誰扒灰,扒誰了?扒你了?不要臉!孫福海家的一巴掌打過去,把齊玉萍的眼鏡打到地上,鏡片掉出一個,碎了。齊玉萍眯縫著眼,跟孫福海家的抓撓起來,孫福海從外邊進來,見兩個女人扭做一團,像被萬能膠粘住的,扯都扯不開,索性不管了,站在一邊,抱著膀子說:打吧,有能耐打出腦子來。齊玉萍只是嘴頭子上有功夫,碰上孫福海家這樣蠻橫的,心裡先讓了三分,手上就沒了勁,抽空從地上撿起眼鏡,戴上,只一個鏡片,孫福海家的見了,卻笑起來。齊玉萍回到家,一頭紮進屋裡,用枕巾蒙了臉,哭起來。小月不理她,跑大玲屋裡玩,大玲問:你媽呢,電話打通了?小月搖頭說不知道,管她呢,神經病,不是嚷嚷就是哭,沒病才怪。大玲到東屋一看,見小姨哭的渾身亂顫,一副塌天的架勢。就問怎麼了,剛還好好的。不理大玲,大玲想勸,不知道緣由,沒法開口。大玲去北屋,問姥姥,姥姥正拿著一把折疊剪子剪指甲,老眼昏花,費勁,大玲要幫著,不讓,大玲問小姨出什麼事了。大玲等著姥姥說話,心裡打鼓,怕自己和李常青的事讓小姨知道。姥姥把掉身上的指甲抖摟到地上,說:把心放肚子裡,你那事,東屋不會知道,除非你自己告她。大玲臉上發燒,把話岔開道:小姨哭呢,不知道受了什麼委屈。姥姥說:別理她,鬧去吧。姥姥剪小拇指甲,更費勁,大玲要拿指甲刀去,姥姥攔著,說用不慣。大玲抬腿想走,姥姥讓她呆會兒。大玲站在門口,姥姥讓坐椅子上,坐了,倆眼睜大了,不知道姥姥要說什麼。姥姥把指甲都剪完了,還有倒刺兒,然後問大玲這往後有什麼打算,不能老在家閑著。大玲長出口氣,因為即便姥姥不說,自己也正是這麼打算的,就算媽每月都給自己生活費,那也不能靠著媽活,再說,姥姥不把錢的事挑明瞭,也就不好意思提,一提,就太生分了,畢竟是姥姥。大玲把自己心裡怎麼想的,對姥姥說了,每句話都入情入理,姥姥聽著,心想:真是個明白孩子,只可惜毀在男人手上。

  沒想到禮拜天一大早,不到八點鐘,李常青回來了。只有姥姥起床了,其他人還睡著,大玲雖醒了,卻賴在床上不起,想心事,也不確定想什麼人什麼事,蜻蜓點水似的,一會想起跟薄新華在一起時,薄新華一種表情,一個手勢;又想起李常青的動作,比如他修車時,喜歡固定哼一首歌,是歌劇《紅珊瑚》裡邊的珊瑚頌,大玲想的更多的是老二。大玲這麼想事,就像胡同裡老太太過年過節喜歡做的一件事,翻箱底兒,翻箱底兒翻的是物件,大玲搗騰的是心思。胡同裡人箱底兒裝的都是心愛之物,有錢人家,比如吳薔家,再比如嶽東升家,箱底兒都是值錢的,金銀首飾,綾羅綢緞,那是文革前,文革後,岳家的箱底兒早空了,連箱子都讓人抬到胡同裡,用斧子劈了,可惜了啊,那麼好的樟木箱子,三伏天到了岳家院子,滿院子樟木的香味兒,愣劈壞了一把板斧,誰家的斧子來著,箱子的主人沒說什麼,板斧的主人急了,找街道上吵吵,讓賠。大玲想老二,想他的樣子,想他怎麼笑,笑的時候,左半邊臉淺酒窩裡的陰影兒,收了笑容,酒窩的陰影兒就平復了,頭髮根兒粗,老輩人說這種人撅,命硬,方人,誰挨他誰倒楣。又想老二這陣為自己和李常青做的事,心裡除了不落忍,還存著些兒溫暖,又生出點幻想,覺著老二這麼做,是念著舊情的,不管怎麼說,吳薔之前,老二的心思在自己身上的。這時候聽見院子裡有腳步聲,姥姥問:怎麼這早晚回來了,今天不學習了?李常青笑著,紅鼻子朝上翹著道:哪能老學呢,還不學傻了。姥姥說:我看你已經傻了。壓低了話音兒,讓趕緊進屋去,把昨晚上的事大概學了一遍,最後說:你估量著吧,今這頓鬧騰是脫不過去了(脫,北京人習慣讀第三聲)。李常青說:沒事,一哄就好了。大玲慢騰騰從床上坐起來,睡覺就穿了背心,豐滿的乳房,露著一大半,身子一動,一陣顫,順手從椅子上拿了襯衫穿上,下身是一條藍卡其褲子,塑膠拖鞋。先對著鏡子梳了頭,鬢角上抹了點髮蠟,人顯得精神,然後拿了漱口杯子去院子裡刷牙。大玲到院裡,李常青已經進了屋,剩姥姥一人站院裡,仰著頭看房頂。問您看什麼呢。姥姥沖房頂努嘴兒,大玲順著看過去,見兩隻貓正打鬧。大玲笑著說:您真是的,有什麼看的。說完,站水管子旁邊接水,擠牙膏,刷牙。姥姥說:我就喜歡看貓兒狗兒,幹什麼都是明目張膽的,叫喚就叫的人抓心抓肺,行動的時候也不挑地方,哪怕房檐兒呢,哪怕一翻身就掉下來呢,全不管那些。大玲刷著牙,聽著姥姥發臆症似的嘮叨,有意識放慢了刷牙的速度,抬頭看,那兩隻貓早沒影兒了,卻聽見東屋裡嚷嚷起來。姥姥就像沒聽見似的,扭著小腳回了自己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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