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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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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北京人詐唬著幹個體戶,掙大錢,當萬元戶,而面對一隻渾身是寶的大刺蝟,不知道從哪下嘴的時候,聰明的溫州人,臉上帶著浙江潮濕的微笑,大舉向北京進軍了。他們的眼睛裡閃著財氣,恨不得一眨巴,就能掉出一顆金豆子來。很快,他們把北京人不屑幹的,比如賣菜,做衣服,開早點鋪子一類的小營生,統統攬過去,百元的利不嫌多,一分錢利不嫌少。具有皇家氣派的北京人,恰恰不明白,他們所謂的大錢,正是一分錢一分錢的積攢起來的;話說回來了,北京人即便懂這理兒,即便滿地的都是一分錢,他們也未必願意貓腰去撿拾,生財有道,窮亦有原因。當王大玲在一九七八年的夏天,走在去街道辦事處的路上,讓她驚訝的是,隆福寺街兩旁,星星點點的佈滿了賣菜做衣服的個體小攤兒。攤主不是當地人,不是那些喜歡高談闊論的爺,而是一些胖乎乎圓墩墩的外地人(北京人把北京以外的人一律通稱外地人)。大玲問一個賣冰棍的老太太,這些攤兒什麼時候有的。老太太茫然搖頭。往錢糧胡同裡走兩步,問辛大爺。辛大爺答,說話也有半拉月了,呼啦一下子,鬧蝗蟲似的就來了。菜比公家的便宜新鮮,衣服做的合身,褲子五塊錢一條,最時興的樣式,前開口,喇叭褲,丫頭小子們都瘋了,尤其棉花胡同裡那些戲劇學院的學生,三天兩頭出新樣兒,出什麼樣,人家做什麼樣,老裁縫鋪子不給做啊,象造寸、紅都,光手工費就頂件衣服錢。辛大爺說的造寸,是解放初期上海遷京的裁縫鋪,做工精細,透著上海人的講究;紅都是北京本土的,計劃經濟時代,多為特權階層服務,不面向百姓,要說誰誰在紅都做衣服,一準是高幹,或是高級知識份子,要出國,聽的人,沒不羡慕的。王大玲離開辛大爺,朝街道辦事處走,眼睛不夠用的,眼前的事真新鮮,沒見過,興奮,腳底下就輕快。大玲還在一個賣豆腐的攤子上看見了葦子葉,才想起來,馬上要到端午節了。想起往年端午包粽子,沒地方淘換葦子葉,用竹葉代替,哪有粽子味啊。回頭告訴姥姥,有葦子葉了。到了辦事處,傳達室攔著問:找誰啊。大玲說去勞動科,找工作。傳達室的說:勞動科不在這辦公,在皇城根兒那條假馬路上。大玲只得出了辦事處,往南,就快到中國美術館了。美術館東門前有個不大的花園兒,說是花園兒,其實就是幾條石子鋪的甬道,分割出幾片幾米見方的地,長著側柏。略微寬敞的道邊,就有下象棋的,倆人下,周遭四五個七八個人,圍著觀陣,願意支著的,嘴裡閒不住:踩他的炮,對,拱卒拱卒,哎呀,真有你的!瞧,比下棋的還急呢。出了小花園兒,立碼到了美術館前臉的大空場,售票處排著長龍似的隊伍,兩邊的大牌子上赫然寫著:法國印象派畫展。大玲看見排隊買票看畫展的,多是些胸前別著校徽的大學生,每張臉上都春風得意,好像展覽單為他們開的,報紙上怎麼說他們來著:天之驕子。大玲加快腳步,心裡惴惴的,原本應該是他們當中的一員,命運不濟,真是天壤之別。不去想了,緊走兩步,到了街道辦事處的勞動科。一溜三間紅磚平房,靠南牆車棚裡停了四五輛自行車,大玲推開最外邊的一個門,見一個女的正低頭寫著,就問:同志,誰負責就業啊。女的沒抬頭,答道:僅東頭那間房,找個姓趙的男的。大玲推開東頭的房門,找著姓趙的男的,說明來意。姓趙的男的看著有三十來歲,正和一個人說話,那人背對著大玲,聽大玲說話聲,一回頭,大玲認出是派出所所長王華,心裡一激靈。王華說:這不是王大玲嗎。大玲點點頭,沒吭聲兒。王華看大玲,比先瘦了,卻出挑的更漂亮,眉宇之間透著一股嫵媚,舉手投足的,早脫了先前的女孩兒氣,奪人眼的,是女人的嬌媚,真是萬般風情。王華嘴裡禁不住走了板兒,先是說大玲更漂亮了,然後色眯眯地望著大玲道:跛子走了,沒再找個主兒,閑著也是閑著。大玲沒言語,好在這話不是頭一回聽,裝聽不見也就過去了,轉臉對姓趙的說是來找工作。姓趙的不理會王華的話,知道自己政府人員的身份,一臉正經,讓大玲把情況詳細說一下,大玲說:我們居委會的楊主任跟您打招呼了吧。姓趙的挑著一隻眉毛,皺著眉頭想了一會,恍然道:你就是那個考上大學又退學的?大玲心裡一陣緊張,她摸不准楊水花跟辦事處的人究竟說了什麼,她害怕楊水花那女人,這種怕是從骨頭裡生出來的,或者說是天生的,就像老鼠怕貓,比老鼠怕貓更甚,老鼠有懼怕的理由,而大玲的恐懼沒緣由,說不清,道不明,又合情合理,至於合什麼情合什麼理,又是說不清的,可它分明堅硬地存在著,比如楊水花的眼神,象水裡的漣漪,一波一波的,停不下來,既停不了,別人也就沒法把握;這麼說還是抽象,打比方你上街買菜回來,在胡同裡碰上了楊水花,你提留的菜兜子鼓鼓囊囊的,楊水花的眼睛就象個小鐵勾似的,非把你兜裡的東西一樣一樣掏出來,看個究竟,你說買了芹菜,芹菜葉就露在外邊,楊水花鐵勾兒似的眼神,瞄著菜兜隱蔽的地方,直到你攤開兜子,裡邊的東西大白天下,楊水花才踏實了,眼神才象飛累了的鳥,歇了。姓趙的想把王華打發了,對王華說:改天再聊,瞧,我這有事了。王華不情願地站起來,臨出門還回頭瞅一眼大玲,像是落下個肉包子。 姓趙的叫趙平安,勞動科科長,東北建設兵團呆了八年,養成吃苦耐勞的品性,尤其耐寒,怕熱,還不到三伏天,頭上的汗珠子卻已是劈裡啪啦,掉個不停。王華走後,趙平安順手關嚴了門,讓大玲坐在剛才王華坐的那把椅子上,清清嗓子道:你的情況,楊主任已經對我們詳細介紹過,包括你退學的原因,我們也都清楚,希望你不要背上思想包袱,要放下包袱,痛改前非,努力做人。趙平安說話的時候,並不看大玲,而是不停地翻抽屜,把那張一頭沉(一頭有抽屜,一頭沒抽屜的寫字臺)所有的抽屜,統統翻了個遍。大玲看見,所有的抽屜都整齊得不能再整齊了,就算揶著個石頭子兒,也能伸手摸出來。最後,趙平安還是從中間那個抽屜的最上邊,拎出一張求職表,攤在大玲面前。大玲填好了表,交給趙平安,讓趙科長多照應,然後站起身,要走的意思。趙平安說:你雖犯了些錯誤,可也並非你自個兒願意的不是,誰能不犯錯呢,只要有決心改還是好同志。大玲心裡很感激,覺得趙科長真是個實誠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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