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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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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走出魏家胡同,碰上了秀梅,手裡拎著剛買的菜,從綠色尼龍布提兜裡,露出一綹鮮嫩的韭黃兒。大玲忙問哪買的,這麼新鮮。秀梅打量著大玲的臉,應道:九條口上。大玲問多少錢一斤,答一毛錢。大玲搖頭道:真夠貴了,誰吃這麼貴的東西。秀梅索性把提兜放地上,抹著頭上的汗說:你們家吃什麼不成啊,興許比吳家還闊氣呢,裝窮吧。大玲沒言語,犯不上跟秀梅這號人計較,畢竟是個傭人,抬腳想走,秀梅一隻手扇著風,一隻手叉腰道:你剛是為跛子哭呢,還是為你姨父。這話等於往大玲心口上紮刀子,大玲一哆嗦,臉兒煞白。抬起的腳,不由自主放下了,並非要跟秀梅理論,而是渾身沒勁,發軟,想不起流眼淚,倒出了一身冷汗。秀梅不拉倒,笑吟吟地望著大玲,意思等著她回話。大玲猛不丁心疼了一陣,緩緩,也就過去了,看著秀梅,想起以前找吳薔玩,秀梅給她們送吃食,什麼花生沾(花生米外面沾一層糖),鐵蠶豆,杏話梅,金糕條,應有盡有,大玲感覺秀梅就像那些吃食似的,又甜又香的。眼前的秀梅,臉上還是笑著,過去的感覺全沒了,生,大玲不知道說什麼,扭身走了。快到中午了,陽光足,曬的人身上刺癢,大玲感覺不到,只覺得身上冷,意識裡去買菜,卻進了八條口那個小百貨店,從亮處進到暗屋子裡,倆眼是黑的,有人問她:姑娘,買什麼呀。大玲隨口答道:買菜。笑,說:這沒菜。大玲也看清了,周圍全是針頭線腦,衣服扣子,蒲扇萬金油什麼的,轉身出來,卻覺得頭昏眼花,愣撐著到了九條口小菜市場,買了倆茄子,回到家,就一頭紮到床上,不起來了。中飯晚飯都沒吃,姥姥以為中暑了,琢磨著,不至於啊,這才什麼節氣。讓小姨去問,問不出;讓李常青去,磨磨嘰嘰,不想去,姥姥瞪著眼數落,家裡的事不管,李常青只得朝大玲的西屋走,拉門拉不開,鎖上了,怎麼讓開都沒用。李常青回到姥姥屋裡,說:這不賴我吧。姥姥親自去了,叫了半天,大玲開了門,姥姥見臉上沒一點血色兒,禁不住心疼道:到底誰惹你了,於翠花?老二?大玲使勁搖頭,還是不說,倒在床上,面向窗戶。姥姥歎口氣,找把椅子坐了,看著大玲躺著的身形兒,該高的地方高,該矮的矮,心想:這樣的身子哪個男人見了不動心。姥姥走到床沿兒,挨著大玲坐了,一隻手摩挲著大玲的後背說:孩子,人這一輩子,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呢,這麼跟你說吧,人來這世上幹嗎來了,你以為是享受來了?想差了丫頭,是吃苦受罪來了,是當牛作馬來了。有沒有天生享受的人,有哇,可咱不是沒那個命嗎,那是人上人,寶塔的尖兒,那能有幾個呢?心甘情願的給人扛活吧,人活一個字,熬。苦熬甜熬,好熬歹熬,活熬死熬,反正得給人家熬夠了,熬痛快了,這輩子才算完了,興許下輩子,你就是那個寶塔尖也未可知。姥姥說話的聲很輕,象一縷又甜又潤的水流,慢慢滋潤大玲那顆苦巴巴的心。六月的晚上,七點多鐘,天色依然象雞蛋青似的,亮晃晃的,月亮也有兩竿子高了,冷光讓天色奪了,顯不出來,只模糊地現出個輪廓,兩種光線混合著,從窗戶照進來,不用開燈,屋裡就亮成一片水色。大玲雖沒動窩,姥姥的一番話,一劑止疼藥似的,讓那顆疼得發緊的心,鬆懈下來了。聽見院子裡小月的聲音,問她爸下禮拜回來嗎。李常青叨咕一句,小月又說,有本事永遠甭回來。然後是摔門的聲兒,李常青松垮的腳步聲,來到大玲的窗根兒底下,媽,我回學校了。老太太嗯了一聲。外邊還沒挪步,老太太心裡明白,等大玲的話。大玲忙應一句:小姨父走好了。腳步聲這才由近往遠去了,聽見院門的哐啷聲,門軸缺油,吱拗的聲,接下來,靜了。姥姥站起身,對大玲說:想吃,就蒸個雞蛋羹,甭虧了自己,現在雞蛋也不要本了,隨便買,咱們家雖然比不上岳家和吳家,也不缺嘴少穿。姥姥走了,大玲起來,頭一陣暈,坐在床沿兒上,看著自己的影子打在牆上,頭髮象草似的,拉開抽屜,拿梳子梳頭發。整整衣服,推開門往廚房走。小姨從屋裡出來問,想吃什麼。大玲說自己弄,小姨又回了屋。大玲進了廚房,拿一隻藍邊大大碗公,打了兩個雞蛋,用筷子攪著,差不多了,兌水,加點鹽,擱蒸鍋裡蒸。覺著憋的慌,要上廁所,回屋撕點手紙往院外走。路燈剛亮,光弱,深綠色的,底下圍著一群聊閑天的人。大玲低著頭,靠著牆快走,還是聽見一句半句的,話題都是繞著個體戶,這可是個新生事物。胡同裡的老爺們議論翻了,雞掐架似的,紮著翅膀,都想試巴試巴,又相互瞅著,生怕自己做了打頭的,吃了虧。一個人說,毛主席說過,凡是新生事物都值得提倡。一個說,那你去提倡啊,把你們家祖傳的秘方拿出去賣,不是說宮裡的嗎,治女人的病的。一個說,得了,對面就是中醫院,人家信誰的啊。一個說,要不開個春捲鋪子。一年有四季呢,過了春天怎麼辦。過了春天賣大餅啊,不成就改賣炒餅。大玲進了公共廁所,剛蹲下,聽見腳步響,楊水花進來了,見大玲在,一邊急扯忙慌的解褲子,一邊對大玲說:你怎麼不去街道辦事處報名呢,人家正給待業的人找工作呢。大玲忙問:真的?都有什麼工作?楊水花尿憋急了,這時候正酣暢淋漓尿著,哪顧得上回大玲,一通山響,人本來胖,半蹲著,貓著腰,一大半尿在坑外邊,濺的哪哪都是,大玲心裡雖硌硬(硌硬,不喜歡,噁心。硬,輕讀),臉上卻不能表露出來,把心思全放在找工作上,接茬問明天去行不行。這時候楊水花已然尿痛快了,說話也就一路的痛快:行,行啊,就說魏家居委會楊主任讓你來的,回頭我再關照他們,讓他們給你找個好點的工作,不管怎麼著,你也考上過大學,退學的原因街道上會為你保密,你就放心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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