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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這是他的小表弟,比他們小幾歲,因為他哥鐘遠一野起來爺娘都不顧的,所以從小就跟在顧意冬屁股後頭玩,總是喊著「意冬哥哥等等我!落落姐姐等等我!」

  顧意冬對他從來就很關照,印象中他還是個笑起來會微微低頭的靦腆少年,竟然開始給他玩這樣的把戲。

  當年鐘遠出去後不久,聽大兒子描述了一下那邊的生活,鐘家就乾脆把小兒子也一併送了過去。因為鐘母在人民醫院的緣故,所以希望能讓性情穩當的二兒子跟著她走學醫的路線,而美國出名的醫科並不好申請,於是乾脆早去多做些準備。但鐘進自然沒有鐘遠那麼外放,中間回來過好多次,其中就有兩次是在顧意冬和喬落相愛的那幾年中。但一開始他們高三,後來喬落一直忙於活動,而鐘進一般又是在年關回來,再之後顧家出事更是沒有人會關心這個,所以說來三個人還真就沒有正經地見面聚過。但顧意冬確定,他那時可是時時把喬落掛在嘴邊,鐘進不可能不知道。而且那年他們去西藏正巧是鐘進第一次回國,他回到家還給鐘進看過他們在納木錯的照片。

  而如今,鐘進,竟然天真到,以為落落可以是他的。

  那一天,顧意冬看著他風塵僕僕地趕到飯局,焦急地為喬落辯護,他說:「我跟小落的事不怪她,是我一直拉著她非要結婚的。」他還說,「意冬哥,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會有什麼誤會?他就是氣得失去風度故意找喬落的麻煩!

  自己是什麼樣的人?鐘進知道麼?不,他不知道。他如果知道,他不會以為自己心裡的人換成了賀夕,他更不會妄想把喬落娶回家。

  他顧意冬,愛了喬落快一輩子。

  從那個小小的紮著蝴蝶結的瓷娃娃走到自己面前,眨著大眼睛炯炯地盯著他歪頭問:「我是喬落,你是誰?」

  從此他就不是他。

  那個時候哪裡知道愛,就是覺得她什麼都好——聰明、漂亮、伶牙俐齒、笑似銀鈴,會唱歌會畫畫會寫毛筆字……總之就是特別服氣,心甘情願地為她鞍前馬後,看她咧著小嘴樂就比什麼都高興。

  大院裡的孩子基本上都喜歡她,她總是穿著那年頭稀有的蓬蓬裙,趾高氣揚地走在人前,神氣地高聲說話,慢條斯理地落字清晰、如珠如玉,小小年紀卻很有派頭的樣子,小朋友們都很服氣她。當然,除了賀遲。

  賀遲的爸爸官最大,他如今的劍眉朗目縮小版是濃眉大眼,漂亮得像混血兒似的。院裡的叔叔阿姨也都喜歡他。雖然他性子野,但當叔叔阿姨稀罕地抱著他一口一個「這孩子真漂亮」、「這孩子真機靈」的時候,他雖然臉上酷酷的,其實心裡特別受用。所以他特別看不慣喬落,因為喬落大大的分占了他被人誇獎的份額。

  顧意冬本來也曾經是一群瘋野孩子中,常被叔叔阿姨拎出來訓斥自家孩子的範本,但自從比他小一歲的喬落開始活躍在大院裡,他就心甘情願地拱手讓出半壁江山——他作為男孩模範,喬落則是女孩標版。顧意冬後來想,賀夕一定沒少因為喬落挨駡,心高氣傲的她,自然是受不了的。

  幼年分別的時候,他小小的心靈裡第一次閃過一個詞:憂傷。

  然後他們開始了漫長的十年的通信生涯。因為要寫信,所以顧意冬的字練得極好,還在省市級比賽中多次獲獎。比起顧意冬的精心操持,喬落的回信要顯得漫不經心得多。常常是一兩個月不見回音,或者回信卻是隨意地在一張數學卷子的背面,偶爾還會用幾幅簡筆劃應付了事。饒是這樣,顧意冬仍然開心不已,試圖從喬落閒散的文風中找出她生活的蛛絲馬跡,連那張數學卷子他也從頭做到尾,然後因為喬落簡潔的演算法更加深對她的崇拜。

  是的,崇拜。

  也許是年幼時代的慣性,顧意冬並不會想到那個年代如洪水猛獸的詞彙:早戀。他只是在自己平靜如水的生活之外,滿心關注著那個人風生水起的燦爛人生。

  他們人生的再次交會是在他十八歲那年,喬父把喬落的戶籍遷回北京備戰高考。他還記得在那個喧囂雜亂的火車站,他焦急地站在人群中生怕找不到她。

  然而他實在多慮,擁擠的人群中,一襲淡綠色連衣裙的她是那麼的清靈出眾,一眼就可認出。他忽然覺得心臟開始不受控制地狂跳,他試了幾次才張開口,一向淡定自若的聲音微微顫抖:「落落!在這裡!」

  女孩聞聲轉頭,一雙秋水翦眸盈盈地望過來,然後瞬間綻放了一個燦爛的笑。

  那立時變成顧意冬世界中唯一的色彩。

  從此,萬劫不復。

  顧意冬看著面前笑容得體、從容與客戶應對的喬落,眼神暗沉,心像是被一根細線緊緊勒住,吊在陰冷的穀底來回擺蕩。

  落,離開我就這麼讓你如釋重負麼?

  他只覺體內如有一萬隻螞蟻啃噬他的所有血脈。

  她竟然如此雲淡風輕!

  她可知這些年他是怎樣一個日子一個日子的生生挨過?

  她可知自己用了多少心力才堵住心上那個汩汩淌血的窟窿?

  而她,竟然在他毫無防備之時以他表弟的未婚妻身份滿不在乎地登場!讓他這些年挨的苦楚受的折磨瞬間全變成一場笑話!

  那個夜晚,他終於不能再假裝,他看住鐘進:意冬哥不是要跟你搶。而是喬落,本來就是我的。

  可是他自信的背後是多麼的怯懦,他顧意冬無論走到多高,面對喬落,永遠沒有底氣。

  不過是因為愛她,就找不到自己。

  他在員工檔案中翻到喬落的住址,他也看見上面母親那欄填著:已故。

  一瞬間就已經心軟。

  這麼些年,他總是想著,以喬落的驕傲堅強一定會在大洋彼岸開拓一片新的天地。可是他沒有想到這個變故。他久久地盯著檔案上那短短的兩個字,只覺那淒涼之意鋪面而來,他覺得心,痛。久違啊……

  他知道他可以問賀遲,可是他不要。因為是喬志國的妻子,所以他不要;因為詢問的物件是賀遲,所以他不要。

  他記得那天的混戰,賀遲吊兒郎當地倒在地上,諷笑:顧意冬,我跟大鐘說的是真的,我跟喬落在一起三年!

  他眉目不動,只是看著賀遲:我不信——因為,你愛她。

  賀遲愣了一下,眸光一閃,大笑起來,然後猛然翻身劇烈咳嗽。

  他是不信,可是,他仍然不想去跟別的男人打聽喬落的過往。

  從那之後,多少個夜晚他整夜守在她家樓下,看她燈亮燈滅,就是不敢跨前一步。

  他們都知道,這一步不只是要邁過七年的歲月莽莽,還有那他們無力埋葬的前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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