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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春綠:聲音

  一個男人的聲音,他說是我。

  他的出現令人驚訝,他的聲音還是那樣低沉,讓人捉摸不透裡面的情緒。除了驚訝,我只能不知所措,不知所措已經席捲了我努力想表現出來的驚喜。慌亂裡唯一能想起來的是,他個頭不高,結實,眼神冷竣。

  他是個有家的男人,他在我腦子裡出現時,通常忠實地伴隨著那樣一個女人,長方臉短卷髮,比較蒼老,比較彪悍,風風火火,生活幸福。這種幸福隨手可拾,滿大街都是。

  我腦子裡迅速地推測他是怎樣找到我的,我們已很久未聯繫。在這個城市裡,我經常被迫不停地搬遷,電話也往往變換不定,但他找到我了,正站在我居住的城市,不,或許是坐著,也或許是躺著,試圖入侵我的生活。

  入侵!我竟然馬上想到的是「入侵」兩個字,並且做出了戒備的反應,好像他進入的是我的上海。在來自梅城的人面前,有這樣一個瞬間,我似乎可以代表上海。這個瞬間,僅僅出於一個先來後到的心理暗示,比如葡萄牙人迪亞士發現了好望角,從此,好望角便是迪亞士的好望角。

  他一開口,我就已經察覺出他的茫然,置身于大都市樓叢和人海裡的百無聊賴。他說陪楊老師來看病(我在片刻懵懂之後,終於明白楊老師就是在我腦子裡與他相伴而生的中年女人,他在我面眼稱她「楊老師」而不是別的一目了然的稱謂,刻意如此,我是否有點過於敏感),沒說什麼病,我也沒插話問他,這與我有什麼關係呢,我過著忍者般的生活,討厭被干擾,也討厭與已婚女人發生糾葛。

  他說,我們很久未見了。

  我說,是啊,好多年了。

  到底多少年呢,我無法計算出來,記憶一瞬間那樣模糊暗淡。我感覺到自己輕飄飄地笑,似乎從另一張嘴裡發出來。他也在那邊笑,笑聲隨時會令人緊張地斷掉。他笑著等待什麼?我總是漫不經心地處於等待之中,在一間有點發潮的房子裡等了很久,我又在等待著什麼?很明顯,我因為自己的等候狀態才聯想到他也處於跟我同樣的境地。

  我要等他乾乾淨淨地笑完,然後我說,你現在在哪?

  他說了一個我不太熟悉的地名,在浦東。我說,我在虹口區,正好一個在西邊,一個在東邊。

  他說,我對上海一點都不熟悉,很多年前來過一次上海,上海現在很大。

  我說,是啊,去一個地方有時候要坐二三個小時的車。你那邊有地鐵站嗎?

  他說,不清楚,我沒坐過地鐵,在外面通常打車。

  我說,上海打車挺貴,有些司機很黑,聽到外地口音就故意繞遠路,所以在車上最好少說話,倒是坐地鐵最方便。

  說完,我停下來,他慢吞吞地「嗯」了一聲。

  突然我們同時開口(他說你——我說我——),又同時停下話頭。他沉默著,我只得接著說(我忘了之前想說什麼),上海的濕氣很重,這一點跟梅城差不多。上海菜還可以,就是糖放多了點,醬油也放得比梅城重,有幾家湘菜館的口味做得挺地道。

  他用幾個無意義的語氣詞表示回應。

  我不得不問他,你準備在上海呆幾天?

  他說,明天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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