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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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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暗松了口氣,說下午單位在烏鎮有個活動,不知今晚能不能回上海。我沒有說謊,的確十分鐘之後有車來接我,不過並不是去烏鎮,而是一個私人約會。我雜誌社的同事們,下午去烏鎮,我沒有參加。 他說,沒關係的,有時間再聯繫。我想像著他盡力讓語氣顯得無所謂,卻不能真正地無所謂。這一點,我們有相似之處,很難對著一隻空虛的話筒恰如其分地表達想要表達的情感,尤其是表達柔情。我曾經在電話裡試圖對一個愛過的男人表達思念,聽到的卻是自己生硬乾澀的聲音,而且那樣地不自然。這讓我不得不佩服一位從事過播音行業的同事,她在電話裡對任何人,都可以一副發嗲到起雞皮疙瘩的腔調,哪怕是她暗自仇恨的人。 聲音是一種表達障礙,它追逐著的或許總是假像,像四分五裂狀的龜殼,把柔軟而骯髒的肉體藏得緊緊的。古人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說明聽覺的誤差要比視覺的誤差大N多倍,隱蔽了面部表情的交談(古人強調說話時必須正視對方的臉),讓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變得廉價,輕如鴻毛。 這個城市裡,每天將有多少人撥錯電話號碼,還有多少推銷商品的人不斷地給陌生人留下電話,他們,我的同事,同屬於聲音的幽靈。 我雖然明白聲音具有蠱惑性,但也往往憑藉一種聲音對人產生喜惡,比如即將到來的這場約會中的男人,有一副打動人的渾厚嗓音,如果僅僅通過嗓音來判斷一個人的外形,我能想到的是一個深沉而又溫柔的男人,身材不一定高大,但目光深邃而富有涵養。多年來,雖然我已忘記徐一鳴的臉,卻怎麼也甩不掉他的聲音,像在那段特定記憶裡生下了根。相比之下,徐一鳴的嗓音已經顯出河枯水幹的淒涼跡象,而這個即將到來未曾謀面的男人,卻正是一眼水波湧動的泉。 我最後對徐一鳴說,你明天有時間,打我電話。等他掛機後,我悵悵地掛掉電話。明天徐一鳴絕對不會再打電話給我,其實我最後的那句話已經讓他知道,我不想與他見面。 我坐在衣服淩亂的床上,忽然想起,離開梅城之後,與梅城的聯繫,僅止于梅家的人,梅家之外的人,幾乎從未電話聯繫過,哪怕是年節裡的短信問候,也從未出現,似乎雙方達成一種驚人的默契,通訊薄上那些屬於梅城的號碼,從來都悄無聲息地沉寂著,無來無往。號碼後面的老面孔,還有來到上海的徐一鳴,告訴我這樣一個放任自由的事實:梅城的親情,梅城的友誼,梅城在我情感上留下的千絲萬縷,固執地在那個遙遠的小鎮上端坐著,沉了海生了根,在小鎮上生生滅滅,只有在梅城,才鮮活生動,才血肉豐滿,離開了梅城的草木瓦礫,將灰飛煙滅,虛假可笑,不是由於人性虛偽,而是被時光沉澱了的情感對環境也滿懷挑剔。 徐一鳴匆匆出現,然後匆匆從不屬於他的城市裡消失,他走過的路面馬上有清潔人員清掃,他呼吸過的空氣馬上被城市裡的濕氣帶走,他睡過的床用過的物品被清洗掉散發著消毒劑的殘香,他或許不小心在地毯上用煙頭燙出了一個黑色的洞眼,那也不屬於他,這個洞眼不過是眾多污垢中極普通的一個斑點,人們通常無視它的存在。城市裡任何角落都逃不掉,被人飛速地替代覆蓋。 我只能說,在這個令他茫然不知的城市裡,打出電話,是一個時間的錯誤。我聽清他的聲音時,就已將他看成一個善良的入侵者,一個累贅,好像時光讓他日漸弱小,而我日益強壯。我第一次強烈感覺到,結束一次對話像結束一場戀情一樣艱難,徐一鳴掛掉電話時,是否也深有此感。我清楚從此以後他不再會打電話給我,我也是,不管在梅城,還是在上海,一切都已經完結,從電話掛斷那一刻,我們變成了真正的陌生人。 手機開始震動,唱起《完美的一天》,「我要一所大房子,還有大的落地窗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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