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面孔之舞 >
十三


  黃春綠:來自網路的男人

  我上了一輛自稱老班的男人開的車,向環線奔去。老班一身休閒打扮,彬彬有禮,我們在同樣短的時間裡馬上認出對方,我穿一件藍底條紋布旗袍。老班臉上堆滿笑,微微勾著背,有跟我握手的意思。我伸出左手,我的右手肘彎裡掛著一個手袋,右手指甲蓋上的指甲油是出門前才塗上去的。老班的右手準確而倉皇地抓住我的手背,接著另一隻手也倉皇地參與進來,一雙手握成一個潮濕柔軟的莢穴,我的手像莢穴裡無意間裹出的一支果莖,猛然間那莢殼爆裂了,我的手彈落回來。我們友好地相互微笑,然後我上了他的車,後座車門是打開的。

  跟男人握手,總讓我聯想到某種性的暗示,所以我總是很專注不看那些手,而看對方的臉,笑得更真誠,心裡暗暗解嘲,多可笑的滑稽劇!我跟兩種男人握過手,一種是從政的,另一種是商人,玩藝術的人一般都不握手,他們認為握手是一種過於庸俗的舉止,這兩種人都與我的工作直接相關,握手沒有實際意義,機械化的動作,生硬冰冷,每一次握手都不可避免地,讓我加深對於「距離」和「黑色幽默」這兩個詞的感受。其實在我看來,中國人的氣質,既不適合握手,也不適合擁抱,老祖宗的打拱作揖道個萬福倒是真正地貼切可親。

  比較之下,老班一本正經伸過來的手顯得多麼可笑,我馬上想起他的身份,到底是個商人。我和老班的初次約會,一舉手一投足不也是有意無意間的作戲!

  老班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我發現他中指上套著一枚結婚戒指。他轉過頭來問我想去哪裡?我說隨你,你是老上海。他說,要不去中山路,那裡有幾家很高檔的餐廳,可以用餐,還可以喝茶聊天看風景。虧他倒想得這樣周全。

  黑色轎車慢慢往後倒,又緩緩地滑入車道,我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外的人和樹。我說你和我想像中的還是有點不同。他馬上擺出興趣盎然洗耳恭聽的樣子,呵,是嗎,不同在哪?我聽到他手機響起來,於是,扭頭看著窗外,聽他無處可逃的聲音:——在路上。正開車呢——嗯。嗯。——晚上。不行啊,約了朋友……他的聲音變得奇怪地溫柔,甚至有點纏綿,正是我手機裡數分鐘前還響起過的迷人嗓音。

  他接完電話,側了側身子,抱歉的口吻,對不起,我們剛才說到哪兒了?我說,沒關係。只是一種感覺,具體也說不上來。我又說,放點音樂吧。老班說好。

  車向中山路平穩穿行,旋轉,高架橋遠遠地退奔地平線。女歌手的聲音在車內呻吟,空洞的訴說,空洞的傷痛,空洞的庸懶和歌詞裡莫明其妙的意象,無疑是我一直喜歡的女歌手,一個勇敢率性的女人,早期的風格寫實,走情感路線,後期風格變得詭異迷離,音樂裡堆砌著極端的個人感受而愈加受人追捧。我認為一個人走入極端之後,很容易迷失,她很難再超越她自己。剛出道時她叫另一個名字,她的本名,後來改了一個很媚俗的藝名,風格也大變,前後期的形象造型也判若兩人,幾乎令人懷疑是她自己刻意創造的一次重生。我第一次聽到她的歌時,竟然莫名其妙地傷感。

  很多年前,我在一個南方城市裡做過兼職的英式斯洛克檯球室招待員。招待員的工作在晚飯之後開始,白天我是一家酒店辦公室的美工,負責各種宣傳海報的製作和參與宣傳策劃,那是一份比較瑣碎並不複雜的工作,所以能夠有充足的時間吃晚飯,然後步行二十分鐘,六點鐘之前趕到桌球室。

  檯球室位於一棟不起眼的民居底層,生意比較清淡,客人多來自附近的年輕居民,在我工作的時間段內(六點至九點半)從未超過兩桌客人。老闆娘是一個三十多歲的胖女人,大大咧咧,眼皮總是浮腫著,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偏愛塗著深色的眼影,喜歡也著眼看人,特別是男人,配上那對沉重的黑眼圈,倒平空添了點女人的哀怨之美。

  我對檯球運動沒什麼興趣,清理好檯面,招呼完客人的酒水,我退回到吧台後面。低垂的錐形燈罩,將雪白的燈光投射到墨綠色檯面上,客人們圍著那圈光線進進出出,打完一局叫我,我便拿著三角框過去,把球一一從網眼球袋裡揀出來,22個五顏六色的球,瞬間在檯面上砌成一個漂亮的三角形。

  我在吧台後面看書或者寫信的時候,老闆娘正與男人們打情罵俏。她總是穩穩地坐在收銀台那些酒水中間,或者懶懶地一隻深膚色的胖手肘撐在玻璃櫃檯上,手背托著腮幫,也斜著眼看身邊的男人。她從不干涉我做自己的私事,也不關心那些與桌球無關的我的事情,她付給我每個月的薪水也是極其微薄的,不過她知道我並不在意這一點。所以我能夠悠然自得地給徐一鳴寫信,隨手在空白的酒水單上,寫完後順手夾進書頁裡面當書簽。在我身邊,低垂於球臺之上的圓椎形燈罩把球臺籠罩在雪亮的光下,拖著長柄球杆的客人繞著桌沿走來走去,球與球相遇時發出清楚的撞擊聲,還有老闆娘胸脯顫抖著的輕佻笑聲時時傳進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