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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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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徐一鳴寫過很多信,這些信浪費了不少桌球室的酒水單,整整齊齊地按時間順序收在我辦公室抽屜裡,未被謄寫下來,也從未寄出,孤獨無趣的時候,拿出來一頁一頁慢慢地讀。它曾經成為了我的一種寄託,我那虛無飄渺情緒的一個載體,空虛、無奈、焦慮、迷惘,一無所有的哀傷。我像一頭老牛,站在夕陽下望著遠方,把自己的生活不緊不慢地回芻。 有一天傍晚,辦公室空無一人,我清空了抽屜,酒水單高高地一摞,足以裝訂成一本便於攜帶的口袋書。門外各種聲音交織著,熱鬧嘈雜的夜晚,燈火激蕩,辦公室的瑩光燈亮得刺眼。隱隱傳來一陣歌聲,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能夠聽清每一句歌詞,歌聲講述一個女人為情所傷後的盼望和無望。女歌手的歎息從酒店附近的工廠宿舍傳來,那裡擁擠地塞滿了很多外地打工者。 我被那弦律猛然間擊中,毫無理由,毫無預兆,一張張撕碎那些紙片時,我眼裡貯滿淚水。許多年後,我仍然記得異常清晰,除了莫名其妙的憂愁,我多麼羡慕那個歌聲裡的女人,她正為所愛的人吟唱。那年,我不到二十歲,我記住了那首歌和那些聲音,但幾年之後,我才知道所喜愛的另一名女歌手與那個聲音實際上屬於同一個人。 第二天,我離開那座城市,扔掉了那些酒水單,像扔掉鋪滿油墨的廢紙。我回到梅城,燒掉所有從前的信件和一切帶有文字的東西。母親站在院子裡,看著我將日記和一封封信撕毀,並不問我。我很冷靜地背對著母親。火光中竄出的煙幕在我與母親之間的間隙裡纏繞著,發灰發黑的紙燼四處逃竄,像一隻只受驚的翅膀。「別弄髒了院子!」愛乾淨的母親說完便走開了。她那天確實站在我身後,站了很久,但一句話也沒說。她的神情很奇怪,有著柔情悵惘,又有經歷過世事無常的冷淡,總之,從她的肢體姿態,讓我察覺到她對往事匆匆而過的懷念。她卻無法想到,我眼裡含著淚水,心中湧動著重生的意志,決意與某個時段和某些人告別,這就像是到一定歲數必須舉行的成人儀式一樣,以祭祀的方式告別過去,開始另一個鮮活的未來。我厭惡著灰燼一般毫無生趣的往事,厭惡著一個初涉人世的旅行者,被動地前行,被動地接受,也被動地給予的生活。我扮成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徐一鳴不知道我給他寫過許多信,我未想過讓他知道。這些信對於他沒有意義,他並不能夠瞭解我內心的傾訴,我給徐一鳴寫信,其實是對自己傾訴,借著想像中徐一鳴的軀殼,給自己一點傾訴的力量。那最初的日子,我的心空空蕩蕩,空得令人害怕,就像冬天鉛灰無雲的天空,對未來一無所知的空蕩,空洞地膨脹。我常常會想念一些人,懷念一些人,這些人裡徐一鳴曾佔有很重要的份量。徐一鳴在我的人生之初,以關切的姿態出現,想起來有梅城獨有的溫暖。我又何曾料到,這個讓我感到過溫暖的男人的聲音,在上海——我打算長期居住的城市裡,在我報刊書籍換洗衣物扔得滿地都是的「家」裡,令我產生不快。我躲進上海男人的黑色轎車裡,那樣不動聲色地避開了他,又不斷地想起他,他的呼吸仍清晰無比地粘附在我的右臉頰,張著細而綿軟的角須。 另一種更巨大的空虛感粘緊了我的呼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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