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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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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豐:側面相對 我是一個傳統守舊的男人,七十年代的人身上,很容易找到傳統的蛛絲馬跡,但這種蛛絲馬跡非常脆弱。可能女媧造人時,上半身與下半部分別用的是兩種不同的泥土,所以思想和行為常常相互排斥,相互仇恨,我樂意習慣一種隱秘的生活方式,不會有人找你談論他的內心,最好不被人關注和談論。 蘇銘認為我缺乏對女人應有的熱情,不過,我身邊的男人,好像同樣地缺乏這種熱情,都生活得規規矩矩,或許我不太瞭解他們,我能夠看到的就是這種表像。當然,蘇銘是個例外。我從來沒有刻意通過談吐去吸引某個女人,我不好色,對伴侶忠誠(對此,羅蘭似乎早有先見之明,現在看來有點可笑),女人對於我,是便於與男人區分開來的一個概念。儘管我不想這樣,但面對周圍的異性時,我很少把她們當回事,仿佛在我眼裡,除了被稱之為妻子的女人之外,都是沒有性別的存在。但是,我的人緣不錯,以至於吳小琴不無擔憂,旁敲側擊地指責所有男人,說現在的男人們都熱衷於在辦公室開點黃色玩笑,集體活動時在沒有人的過道裡調調情。她不瞭解梅城男人,她不是梅城人,並且她和我走在一起,顯得過於年輕。 我有過比她更年輕的時候。那時候,我看到梅方走過來,一定突然莫名地緊張。我的緊張往往狼狽可憐,因為梅方總是低著頭走路,從不左顧右盼,她抬頭掃過別人的臉時,也是匆忙而空洞的掠過,給人傲慢冷淡的一瞥。梅方離開梅城後,最初有過一兩次,看到低頭走路,垂葉植物一樣無聲從我身邊越過去的背影,我總是不由自主地閃過一個念頭,那個人會不會是梅方。這樣的念頭被自己羞辱過幾番之後,我便不再放慢腳步注意那些與我相遇過的人們。 無聲電影一樣的學生時代裡,梅方曾經是坐在我前排的女生。我眼皮子底下的梅方,個頭不高,瘦弱,不算漂亮,但眉眼清秀。她身上的衣服總顯得過於肥大,顏色清脆,脆生生像嬰兒的哭聲,款式老成而過時。她瘦小的身體在那些花邊和褶皺裡晃蕩著,顯得有點古怪,讓人分不清她到底來自一個什麼樣的年代。有一次,她上身穿著一件小圓領中長袖的藍衣服,袖口寬大,下身是一條黑色及膝短裙,出現在教室裡,立即引來一陣暗暗的騷動。她讓人們在一瞬間同時回憶起電影裡五四時期的女學生,也是那樣將書抱在胸前,腳上是有絆扣的黑布鞋,露出白色的棉襪口,清純而質樸。那是唯一一套適合於她體型的服裝,她的氣質與那身裝扮相得益彰,渾然一體。這種在其他人身上看不到的古典美,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僅是我,與她同處過的同學在回憶起梅方時,浮現在腦眼裡的第一印象也正是那樣的女學生形象。 她比任何人都要安靜,內斂,這種安靜之中似乎蘊含著極沉重的鬱結,給人一種無來由的壓迫感,反而吸引人不得不去注視她。她不愛說話,總是一個人孤單地出現在校園裡,即使她走在一大群女生之中,給你的感覺,仍然是獨步叢林。 最初,梅方的形象時常與羅蘭混淆在一起,尤其是穿上校服時,她們倆的背影非常相似,差不多高矮胖瘦,披著一頭烏黑筆直的長髮,像一對孿生姐妹,以至於進入高中後很長一段時間,許多人都分不清她們倆的名字,這其中包括體育老師,他曾經多次在跑步訓練時,對著羅蘭叫梅方。當我能夠準確地區分出她們倆,羅蘭已經開始像水漬一樣滲入我的生活,像滲透一張宣紙。但是,即使對我最要好的朋友,我起初也不願意承認羅蘭是我的女朋友,不是她不漂亮,實際上她漂亮得足以讓我很有面子,也不是我不愛她,她愛我所以我後來愛上她,我用愛她來證明自己是個有情有義善良勇敢的男人,我的青春與和羅蘭的愛情密切相關。我不承認羅蘭,是由於抱著一個稚氣的想法,想以拒絕確認來完成對所謂「愛情」的堅守,即愛的忠貞和愛的純潔,我最初的愛起源于梅方,以為那就是愛情,我不願意讓梅方看到我與另一個人的愛情,似乎梅方洞察我的內心。我最後卻做到了,直到梅方離開,她也沒能看到我對她的愛情。這樣的情形具有諷刺意味,令人惶惶不安。 我熟悉梅方臉上的每一個表情,我甚至可以閉上眼睛準確地畫出她的側面,我小時候曾經萌生過當一名畫家的理想。從我的座位斜望過去,剛好可以將她的側面盡收眼底。從平坦的額頭到微微凹陷的內眼角,鼻頭小巧,調皮地上翹,柔和清晰的鼻溝線衍生出小心翼翼鼓出的唇,我筆下飛快地勾勒出她的輪廓。 同學們對我隨手抓起筆信手亂畫的行徑已經由好奇到熟視無睹,課堂筆記或書本的空白處常常出現的人物速寫不能再引起他們的哄搶,他們開始以為可以從中找到他們自己,結果發現誰都不像,那些站著坐著形態各異的線條,無疑更像課堂上的夢遊。我小心地不讓別人發現我一次次把筆尖對準梅方。 側著臉的梅方幾乎在我心中生下根來,我曾經無比頑強地相信,這個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像我這樣瞭解她的側面,比如她右眼外眼角下淡淡的幾點雀斑以及右臉頰接近耳根處一顆小小的黑痣,我現在仍然相信。我無法判斷出是否梅方對我的行為有所察覺,她幾乎從來不回頭,似乎「向前」的磁鐵石在她的生活中一直地位牢固,她就是一塊被吸附的生鐵。 向前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坐在教室裡學習,或者坐在醫院的大廳裡等著護士叫號(我有著多次坐在生銹了的鐵皮椅上等醫生傳喚的經歷),身後坐滿了人,你極不願意回頭去打量身後的人群,仿佛他們正研究著你,心懷怨恨。你暴露在看臺上,勢單力薄,他們則形成一個未知的神秘的團體。所以,我在挑選座位時,更鍾情於靠後的位置,最好是最末的位置,這樣我就可以像個隱蔽起來的刀客或者壓陣角的大將,掌控局勢,瀟灑自如。當我最終選擇回到梅城,放棄羅蘭,再回頭想想自己所經歷過的平淡半生,我開始意識到,雖然做為一個男人,我卻比某些女性更渴望安全感,渴望平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在感情上是個徹頭徹尾的傳統男人,一生循規蹈矩,腦子裡時不時突然蹦出一大堆行為準則。認識到這一點,並不使我感到難過。 在我的回憶裡,梅方留給我的全是側面和背影。我一次次目睹她離開,目睹她把垂落在臉頰的長髮隨意攏於耳後,她從不回頭,所以我的目光從未完整地與她的目光相遇過,不知道假如曾經有過短暫相遇,她會用一種什麼樣的眼神來注視我,像打量一塊石頭,抑或面對兒時的鄰居一樣略帶矜持地微笑,總之不會用她意味深長的目光。當一個人選擇不回頭的時候,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超然於物外,不屑於回頭;一種是內心的膽怯,不敢回頭。我想,梅方只可能屬於前者。 如果早知道如此,我就不會擔心梅方突然之間回過頭來截住我的目光,羅蘭曾經在一次學校升旗儀式後列隊回教室時,悄無聲息地經過我身邊,嘲笑我愚鈍得像一隻行動過於遲緩的樹懶。羅蘭的話不無道理,回頭再想想黑白電影裡的我,黑白電影裡的梅方,憑著梅方身上無比敏銳的感受力,她怎能毫無察覺,那同一個角度下蝴蝶翅膀一樣安然撲動的長睫毛,那堅忍不拔拒絕著的回頭,似乎展示著她全部的傲慢和才情。 那一年,是1991年秋天,果實繁密,田野金黃,白日的蟬歌和夜晚的蛙鼓依舊多情地包圍梅城,正午黃金般的時光不容遲疑地撕開了兩頁開頭,一頁寫著我的高中生活,另一頁是我的愛情之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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