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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林豐:我是一個已婚男人

  我得找個時間好好考慮一下我與吳小琴的婚姻,我的意思是,認真想想我和她在共同婚姻中各自扮演的角色,以前我可根本沒想到過關於角色的問題,現在有了這樣的念頭,卻無從思考,就好像社會學家要研究婚姻,卻缺乏充分的實際素材。我的婚姻生活不到兩年,還差不多是張白紙,雖然也有爭吵——在看待事物上的分歧——比如對待雙方父母親屬的不同方法。每逢發現她情緒開始激動時,我便習慣性地回避,要麼出門要麼躲進廁所。我的做法似乎適得其反,有時候激起她好鬥的性格,我漸漸地發現她虛榮善用心計的本性,不過生活的正常時段裡,她表現得像一個快活溫順偶爾任性略帶神經質的小女生。比方說,她總是宣稱自己患有抑鬱症,理由是她常常半夜從惡夢裡驚醒,然後坐在床上放聲大哭。我確定有那麼幾次她的哭聲把我吵醒,我不得不把她抱在懷裡,撫弄她削薄瘦弱的肩頭,使勁撐開沉重的眼皮,像個父親一樣說著安慰她的夢話,直到她再次安然入睡。她的半夜夢魘在我看來完全是因為她愛看恐怖片的嗜好,而不是她所解釋的,在兒童時期受到過男鄰居的性侵犯。我討厭爭吵,尤其爭吵物件是個小女人,女人這個詞對吳小琴來說非常誇張。

  她最喜歡的事情是把地板擦得乾乾淨淨,縮在沙發裡看恐怖片和愛情片,最不喜歡的事情是廚房裡的水槽不擦乾,檯面上和地上佈滿水漬。我喜歡做的事情是看看書或者四處閒逛,恰好對恐怖和愛情都不感興趣,她嘗試過幾次,試圖讓兩人愛好一致,結果是她決定永遠放棄類似的努力。

  由於她出生於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所以她沒有七十年代人身上普遍存在的矛盾心理,也不像八十年代人那樣放縱自我。關於我和她的結合,她總是眉飛色舞地告訴所有認識我們倆的朋友,當初她怎樣迷上我,臥薪嚐膽艱苦奮鬥了一年時間,最終把我追到手。她還跟林萍萍說,我兩次去沙市看望前女友羅蘭,是她主動要求每天幫我打掃房子,洗我隨處亂扔的髒衣服,連床單被套也洗得乾乾淨淨。她因此擁有我住宅的鑰匙,我那時剛剛得到這套二居室集資房。弄得林萍萍對我瞪大眼睛足足盯了一分鐘之久,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就是刀架在她脖子上,林萍萍也不會承認她弟弟林豐對女孩子具有如此魅力,但她暗地裡對這個身材柔弱的弟媳頗為佩服,一番讚賞之後,她總要深深地歎口氣搖搖頭來結尾。

  我和吳小琴幾乎不交談,與其說我不善於交談,還不如說我不知道和一個比我小了近十歲,不諳世事的半大女人可以有些怎樣的話題。吳小琴最大的特點是堅韌,假如她打開了話匣子,說起話來像個嘰嘰喳喳的小麻雀,我盡可以一聲不吭,只要不離開她的活動範圍,她一邊說話一邊走來走去,或者站起來或者彎下腰,擦地板洗碗悉悉索索收拾房子,有時候她使用疑問句,待我正思考怎樣回答,她早已變成了自問自答。即使我把嘴巴用膠帶封起來,耳朵用棉花球塞住,她也不會在乎。她就是這樣一個有強烈說話欲望,過於安靜就會感到害怕的人,跟上了年紀愛嘮叨完全兩碼事。

  兩個月前,她買了一隻龐物狗,抱回來時只有兩隻拳頭那樣大,賣狗的人告訴她,那是永遠長不大的歐洲純種蝴蝶犬,永遠會保持它毛茸茸的小皮球體型,所以她不可能以一隻普通土狗的價格買下它。她也是這樣告訴我的,但真相是,這只狗後來越長越大,長成了一隻毛色雜亂的雜種京巴狗。不過那時候,她對狗的興趣也已經發生轉移。有了這只假冒偽劣品種,她逐漸混淆生活中的夥伴關係,她不斷跟寶貝兒說話,她叫他寶貝兒,有時候她在床上也這樣叫我,它搖著尾巴繞著她的拖把或者睡褲邊蹦來蹦去,媚態十足,這醜陋的小公狗!晚飯後,她則積極地混進鄰居大嬸大叔遛狗的行列裡。不用轉動腦子,誰都可以輕而易舉想起,傍晚和清晨時分,小公園裡隨處可見的那種情形:狗主人手裡各抓著一根銀璉子坐在栽滿柏樹的水泥花壇上扯白話,旁邊兩條氣喘吁吁毛髮旺盛的龐物狗正在調情或者交配。透過窗戶看到個子小巧的吳小琴悠閒地被那條狗牽著,從宿舍區的林蔭道上往回走時,我總忍不住感到羞愧。

  吳小琴有比松木稍淡沉的膚色,額頭和臉頰處曾長過青春痘,婚後這些痘神奇地消失了,臉上也沒有留下任何痘疤,不知她使用何種使皮膚日漸光潔的護膚產品。她的眼睛和鼻子像她的個子一樣小巧,但是有一張大嘴,上嘴唇薄下嘴唇厚,唇與唇之間生有罅隙,仿佛隨時準備開口說話。這張個性鮮明的嘴唇,是她身上最靈性最引人注目的部位,初看它是影響她整體形象的最大缺陷,看久之後,尤其是她臉上的痘痘消失後,卻使她變得性感風情萬種。她用這張性感的嘴與她的寶貝兒親熱,我不得不背過臉去,強忍住自己的厭惡。我不是個動物虐待狂,我不愛這些養尊處優的寵物們,我的原則是人與動物之間應該保持一定的距離,動物不可能取代人的生活,既使人類社會也分三六九等,一條能夠懂得人類情感的狗,最終也不過是一條狗。

  記得一部《灰熊人》的記錄片,記錄一位元野生動物保護主義者,蒂莫西·崔德威爾與灰熊相處的經歷,裡面大部分鏡頭取於他自拍於卡特邁國家公園及自然保護區,那裡除了偷獵者,再沒有其他人類(有點像孤獨的亞當)。不管他對攝像機自言自語時有多少只熊曾與他在同一個取景框內共處,在他身後,灰熊站在溪流裡捕魚或者在草地上玩耍,不管他曾經呈現給人們一幅怎樣完美的大自然生靈和諧共存畫面,他最終沒能逃脫熊掌,成為老熊腹中的食物。這個結局並不令人感到驚訝。大部分灰熊在未感受到生存威脅,即食物源充足又具備正常捕食能力,沒受到人類攻擊的情況下,一般不會主動攻擊人類,但是也有可能一隻熊偶爾口嘗到人肉美味之後,變得喜歡攻擊人類。與蒂莫西·崔德威爾一起遇難的,還有他羞澀膽小的年輕女友。灰熊展覽館身材結實皮膚棕黑的管理員平靜地面對攝像鏡頭說,他不應該越過屬於灰熊的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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