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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越過!對,就是這麼回事,一個極其準確的動詞。我們越過別人的邊界,人類越過自然界其它生靈的邊界,越過這個詞與侵犯、威脅、殺戳、滅絕、消失、混亂這些令人緊張的詞緊密聯繫在一起。

  電視鏡頭裡與濕淋淋的長舌頭親吻的寵物保護者們,與動物共眠而將丈夫趕到沙發上的妻子們,購買昂貴的寵物用品而對家人健康漠不關心的太太們,世界真是個令人眼花繚亂的萬花筒。當無所所事事僅供人玩弄的寵物,碰上情感氾濫無所依託的主人,不啻為動物界和人類的雙重墮落。假如有那樣一個時代,人們只能從動物,而非自己同類身上尋求友誼甚至更高級更複雜的情感,那麼,人類社會也就孤獨到可怕地接近崩潰邊緣。

  有一次我對吳小琴說,一隻狗會有尊嚴嗎?吳小琴斜著眼睛看我,像她在動物園裡看一隻對過往參觀者吐口水的黑猩猩,然後,她大笑著用輕佻的口吻說,你這個人真是有趣。瞧,她根本不在乎我在想什麼,儘管她曾經對我腦子裡的念頭流露過好奇,有撬開我的頭蓋骨看看裡面裝了些什麼的衝動,但那僅僅是一種孩童式的短暫激情。吳小琴的寶貝兒對她搖動歡快的尾巴,它當然也不能回答我的問題。這會兒,它老老實實地趴在陽臺上,它自己的窩旁邊,不時地轉過頭來看看男主人的動靜。這個擅長於察言觀色的傢伙,早看出我不像它的女主人那樣吃它阿諛奉承投懷送抱那一套,我雖沒動過它一根手指頭,但不願怎麼搭理它,它一直對我暗懷戒備,謹慎地與我保持距離。看它像只小馬駒一樣「得得得得」不慌不忙地邁動步子,沉穩地從我面前經過,柔軟的長毛微微聳動,或者,它用它扁臉上那兩顆深褐色玻璃珠子般的眼睛,遠遠地若有所思地審視我時,我沒有任何不快,實際上,產生了那麼一點點快樂的情緒。這悶悶不樂的小陰謀家,它正在我面前表現出做為一隻狗的尊嚴。

  這正是我理想中人與動物和睦相處的狀態。

  我給它充足的水和食物,它似乎胃口不佳,無精打采地嗅一嗅,慢騰騰繞著傢俱遛達幾圈,大部分時間它懶洋洋地臥在門邊一副假寐神情。只要有腳步聲傳來,它立即抬起腦袋支愣開耳朵,凝神細聽。可是它一次次失望地垂下頭去,它可以辨別出女主人的聲音,那些響動裡始終沒有女主人的腳步聲。這可憐巴巴失魂落魄的狗東西,竟然對我視若無睹,一門心思想念它的女主人。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吳小琴什麼時候回來,我替她向辦公室請了一個星期假,但願她耍點小性子但是也不至於太過份。她回老家去的原因,是我幾乎打了她一巴掌,準確地說,我確實沒有打她,不過手臂抬得稍高了一點,沒有真打她的意思,但是她認為我竟然揚起了手,那一巴掌打不打下去區別不大。這樣一來,反而我是過錯方,她倒成了無辜者。

  她有一張與眾不同的大嘴,這張嘴不僅出產用之不竭的甜言蜜語,而且對酒精具有天然免疫力。她説明我周旋于有單位領導和行業相關人物出場的飯局應酬上,相當於一劑調節我處理人際關係時功能強大的潤滑劑,讓我輕鬆不少。梅城政府準備把從前下河街那條老城區改造成風光帶和高檔住宅區,負責具體改建工程的吳老闆一直與我有業務上的合作,吳是四川人,身邊常年帶著年輕的劉小姐。喝過幾次酒後,吳小琴和劉小姐成了朋友,常在一起逛街搓麻將。劉小姐懷疑吳在外面另有情人,吳小琴便決定為朋友兩肋插刀。她讓劉小姐想辦法得到吳的手機密碼和身份證,然後通過網路電信查詢,並且陪劉小姐跑到電信局打出吳的手機通話單。吳的話費單上確實有個通話過於頻繁的外地手機號碼,吳小琴撥過去聽到一個很嬌嗲的女人聲音,她馬上摁斷了。劉小姐回去與吳大鬧一番,聲言如果吳不與外地情人斷絕來往,她便立即去四川找吳的老婆。我見到吳時,他一臉苦笑,憔悴不堪。所幸的是,他似乎並不知道造成他處境狼狽竟有吳小琴的功勞。

  吳小琴特意將劉小姐和吳的事情說給我聽,自以為女權主義者們爭了光,似乎還等著我對她的正義之舉授獎。我能說什麼呢,試試看,男人們碰到那種事情都會像我一樣哭笑不得。在女人身上,頭腦簡單與玩弄手腕竟然奇妙地融為一體。再回想一遍整個事件的所有細節,吳小琴的話無意間還透露給我一個重要資訊,令我不寒而慄。我打開手機,重新查看裡面的所有來電和所有短資訊。我能夠肯定,吳小琴熟悉裡面的每一個電話號碼,她喜歡玩我的手機,像個寂寞無聊找不到玩具可玩的小孩子,我的手機可以拍照,裡面還存有她胡亂拍下來的一些照片,臥室的一角,她的臉緊挨著寶貝兒伸出舌頭,客廳裡的藍色沙發,一些由於晃動而模糊不清的色彩,她大拇指的紋路,我僅穿著短褲從衛生間出來一臉驚愕,她塗得紅紅的唇部特寫,樓下牆角裡野生的一朵藍色牽牛花(她把它連根挖出移裁到我家窗臺上,沒過幾天那朵花凋謝了,藤蔓活了下來已經佔領了書房的小窗)。

  我翻到打給梅方的電話,前天晚上,也就是吳小琴離家後第三天,我給梅方去過電話,通話時間為二十分鐘。那天晚上,一臉苦笑的吳和我在水果街口一家小餐館吃晚飯,他喝了二兩裝在一隻大敞口玻璃瓶裡面顏色沉黃的酒,那瓶子是櫃檯上一長溜玻璃瓶裡的一隻,每只瓶子裡泡滿藥材和爬蟲類屍體。那天的酒也是老闆極力推薦的,那家小餐館依賴那些功能奇特的藥酒來招徠客人。我來了瓶啤酒,慢慢陪他喝,兩人在餐館裡一直捱到快打烊才散。

  我回家後洗了個澡,打開電視看了會兒。京巴狗在陽臺上小聲哼哼嘰嘰,家裡的狗食沒了,我沒忘記吃完飯給它打包帶回火腿和豬肉骨頭。它不太滿意,嫌伙食粗糙,我把陽臺門關上,它馬上隔著門用爪子在門上刨了幾下,見我不理會它的抗議,它放棄了繼續刨門,準備以靜制動。

  我突然想打電話給梅方,我們已經很久都沒有聯繫,似乎我腦子裡從來沒閃現過打她電話的想法,就連蘇銘的死,我也沒有想過跟她聯繫。也許,梅方在我頭腦裡已經形成頑固不化的觀念,她是我曾經經歷過的一段青春時光,只屬於過去,只可以懷念,不承認現在,也不允許期待。萬物同時停止發聲又突然同時止步地寂靜,夜被神勇的孫悟空施了定身法,當她的電話接通時,我身體裡的某個部位突然抽動了一下,有點被硬物噎住血管的痛感,輕快地痛了一下,立即回到起初的安靜裡面,一片開闊的原野向我展開。

  她有點意外,輕輕「啊」了一聲,然後才叫出我的名字。她和我的對話猶在耳邊,我幾乎能夠清楚地記起說的每一句話,但我不願讓它「情景再現」,因為我一直抱有一個偏激的觀點,已經過去的東西不可能真實再現,昨日也不能重現,真實的永遠被不真實的所替代,語言戴著面具,描述得越詳盡,面具就越重疊,所以,最原始的真實,只藏於內心。也許,只有時光可以吹走厚厚的浮塵,給你看一粒種子的生與死。我儘量讓我的每一個字準確抵達,言簡意賅,但當我們彬彬有禮的寒暄過後,話題自然而然談及蘇銘時,與我的本意恰恰相反,我作為部分事件的親歷者,開始一番冗長而含混的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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