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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黃春綠:望遠鏡

  虛胖的主編正抱著他的大肚皮靠著椅背閉目養神,我在他辦公桌前雙人木椅上坐下,他立即從幾堆高高的書脊後面抬起眼皮,屁股挪了挪更舒服地坐著。我開口前,他做了個等的手勢,接著他提起話筒通過內線告訴負責雜務的湖南小姑娘,讓她通知發行部主任十五分鐘之後到他辦公室。他有一副空虛的笑容。他對這種笑容似乎有特別嗜好,因此不斷把它運用于與下屬的交談中,不過算不上太成功,他的笑容不太配合隨時準備躲掉只剩下空虛兀自生著悶氣,尤其當我看著他眼睛的時候。他每隔幾分鐘煞有介事地清清喉嚨,閃開我的目光,面帶微笑研究他的紫檀木筆筒。他其實很沉悶,悶悶不樂的老鰥夫,讓人憐憫,不過,他是個上了年紀的好人,如果去掉相對狹隘的氣量和偶爾與他身份不符的貪心,基本上算得上一個正派的中國男人。

  正派男人捏著他不長鬍鬚的下巴,說他考慮開設一個電影經典對白的欄目,具體的步驟由我去落實,讓我先做完讀者調查後寫一份欄目策劃思路給他。我不假思索應承下來,但是,思路只能下個月月初給他,因為我想補去年未休的年假。主編未讓我難堪,他默許了我的假期,接著補充他對現有欄目的建議。

  我是個任勞任怨的模範職員,一般情況下很少挑剔我的工作,這並不說明我對編輯工作懷有比別人更多的熱情。我給同事們留下的印象是,優點:溫和,容易相處,看問題周全縝密;缺點:不喜歡參加集體活動,過於理性。通過他們的評價,我得以增加對黃春綠的瞭解。我所認識的人都叫我黃春綠,或者省掉姓直接叫春綠,他們抓住黃春綠時,我沒辦法把驚慌處理得不露痕跡。

  剛來到雜誌社上班時,我做的工作與外面的湖南小姑娘一樣,一個比我大兩歲的女孩子旁敲側擊打探我是否曾經受過精神傷害,或者聽覺不健全。那女孩比其他人都要細心,她發現我對黃春綠這三個字懷有非常冷漠的敵意。後來兩人熟悉起來,我告訴她,我對自己的名字確實有一種別人無法體會的陌生感,因為我從前的所有朋友從不稱呼我身份證上的名字,他們都叫我梅子。她是上海唯一叫我梅子的人,不過兩年前,她已離開上海,在北京結婚。

  因此,我所認識的上海人都只認識一個叫黃春綠的未婚女青年,他們大聲說春綠如何如何時,我馬上豎起耳朵,凝神細聽,春綠已經變成我襯衣上一粒結實的紐扣。

  主編講完他的建議後,慢吞吞地問,春綠,你比較傾向於觀賞哪種類型的影片。他說的每一個字都仿佛經過艱難篩選後的倖存者,他喜歡咬文嚼字。

  我說我沒有太多傾向性,逮著什麼看什麼,像《黑暗中的舞者》《21克》《大路》等等……

  他感興趣地將他終年浮腫的鼓眼睛,探照燈一樣向我掃過來又轉開。他點著頭說,唔,都是些相對沉悶的影片,看電影是個腦力活。他對自己最末的用詞非常滿意,說完先會意一笑,我不喜歡看電影,但沒想到與電影打了幾十年交道。電影裡的對話,多數情況下都顯得很——怎麼說呢——不知所云、愚蠢。對,相當愚蠢。可是明星們都希望自己比別人看上去聰明點,他們念臺詞時總是畫蛇添足。你仔細觀察過電影畫面嗎,一部電影,畫面語言更具有震撼力,光影的細微變化,人物表情的變化及無意識的小動作,一切不確定因素造出電影的奇異魅力。不過,它跟人類其它任何藝術形式一樣——想像力和智力遊戲,能帶來最高享受,但,不必過分沉迷其中。

  說到這裡,他猛地把椅子向右四十五度角轉向窗子,傾斜身體從窗臺一角拿出一隻小巧的銀色望遠鏡(望遠鏡巧妙地隱身於窗簾裡)。窗外響起一陣煮豆子般的雨聲,下雨了,雨下得不小,看樣子要持續很久。主編右手舉起那只望遠鏡看了十幾秒鐘,把望遠鏡放回原處,回過頭來。

  他右手多了一把尺子。他用尺子輕輕敲打著膝蓋說,春綠你看,現在人們都習慣通過望遠鏡互相觀察。我注意到住在23棟15樓的一位中年婦女,每到下雨的時候,她就用鞋刷拼命追打家裡的貓,那只貓是灰色的,尾巴細長,非常靈活。

  我馬上跟著主編在腦子裡找一個打貓的女人,也許那女人非常憎恨下雨。這時,主編不慌不忙說,你可以想像,她厭惡雨,所以總是遷怒於貓。很有趣!對不對。我呢,每到陰雨天,左膝蓋就會疼痛,比天氣預報還準確,苦難是命運的恩賜,我們比那些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雨而死於車禍的人要幸運。你瞧,周圍的世界每一秒鐘都有人出生,死亡,爭吵,大笑,現實生活才是一部最有魅力的電影。他兩眼空空地望著自己的手,說完那番話後似乎有點疲倦,微笑著沉入一種高深莫測的記憶裡。

  我說,聽說您曾經是一名出色的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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