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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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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花子,兩兩相忘 她的長辮子,還是那樣,一邊一個,對稱地拖在胸脯上,蓬鬆的劉海淡淡地罩在額頭上,稀薄了,發稍枯黃,有染過的痕跡。我原本已與她擦身而過,但是她認出我來,然後在我背後叫梅方。意外的相遇讓她看起來有點興奮,還是那樣的笑容,眼睛眯起來,一邊一個很小的梨窩。她的笑容我從前覺得帶著傻氣,現在看起來感受完全不同,有點像害羞又有點像賣弄風情。我該與她說點什麼好呢!她似靠非靠地挨著貨架,雙隻手交握懶懶地垂在腹部,這是超市導購員默默尾隨著顧客的經典姿勢。面對她,還有不斷從我們身邊穿梭而過的顧客,我一時找不到交談的頭緒。 她主動說起自己的經歷,雖然只是一個極其簡單的履歷表,可是我似乎在幾分鐘之內就瞭解完了她的一生。她後來繼續在廣東打過幾年工,回梅城結婚,婚後和吳XX,我猜測是他老公的名字,但不知這個吳XX是不是我曾經在鞋廠裡見過的那個男人,開了一家小卡拉OK廳,開在水果街。那時候唱卡拉OK正風靡梅城。剛開始生意還不錯,也有高中同學去玩,她只收成本錢。後來整條街都發展成卡拉OK,她只好關張,在家閑了幾年,生了個女孩,現在四歲,上幼稚園,她開始出來找零散的工作,當導購員還不到半年時間。 梅城只有一家大型生活超市,家家樂開業不到一年時間。 我知道水果街的卡拉OK廳,店面都不大,小的不到十個平方,最外層一律是卷閘門,打開卷閘門是一扇透明玻璃牆,門洞留得很窄,垂著塑膠藤類植物門簾。掀開門簾,可以看到靠兩邊牆擺著速食式的桌椅,綠茶二元錢一杯,啤酒有罐裝和瓶裝兩種,比外面零賣的稍貴,葡萄酒像帶甜味的汽水。有水兌出來的果汁和奶粉沖泡的牛奶,最貴的玫瑰花茶不超過十塊錢一杯。乾果小零食品種不多,隔壁街的小食品店都可以買到。你可以點杯最便宜的茶坐到打烊,唱歌不用另外花錢,也不會有人轟你出去。 那些回梅城住的日子裡,我記不起為什麼去水果街,也許純粹瞎逛,也許是去看望某個同學經過那裡,還有可能我曾經跟某些人在那樣的小店子裡唱過歌,不然何以對它的內部結構了然於胸。當時它應該是繁華的,可是在我記憶裡卻異常蕭索。像北方的冬天,雪未化完到處露出污濁的殘雪,街道清冷,空無一人。這就是水果街留給我的記憶。我記起街口上總擺著一個小攤,夏天賣三毛錢一杯的涼茶,冬天賣沒人吃的烤紅薯。我記得那種涼茶的味道,裡面不知放了什麼藥草,滿口沁涼的甜香。我還記起站在街口喝涼茶時,看見一個男人從水果街上的店子裡出來,騎一輛個頭粗猛的摩托車從我身邊隆隆悶吼著沖過去。那時候摩托車在梅城不多見,特別是那種豪放型的男款。 她問我在哪裡,我說在上海。我沒有繼續介紹自己現狀的意思,她空洞地跟著重複了一句「上海哦」,就打住了。我感到她此時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旁邊她同櫃檯的女同事,抱著胳膊肘豎起耳朵走來走去。在人堆裡聊自己的私事總讓我不自在。我對她說,我還有點事要辦,以後再聯繫吧。又想起沒告訴她電話,再聯繫的話說得太虛偽,於是問她有沒有紙和筆。她倉促地找她的女同事要紙和筆,我在紙上寫下自己的手機號碼,沒有要她留電話。我預感到她不會打電話給我,我們倆都明白留下聯繫方式,不過是為了告別而做戲,但是這種戲又非做不可,不然會讓兩個人同時感到彆扭和難堪。 我逃也似地離開她的櫃檯,盲目地往裡面走,直到從她那邊再看不見我。想買的東西還沒開始看,我像只無頭蒼蠅穿行在那些貨架間,胡亂地拿了一盒兩瓶裝的中老年蜂蜜,一罐茶葉。去收銀台付款,我避開了遇見花子的毛巾織物專櫃。 一直到已經看不到家家樂超市那條街,我都倍感納悶,怎麼會在回梅城的第二天就遇見花子,這是否是天意! 最後一次看到花子,同樣在梅城,不記得是哪一年,怎樣的情形之下看到她,可能是我從東莞的鞋廠回來不久,可能是1995年冬天,可能是1996年春天,也有可能是我去了上海之後,還有可能其實並沒見過她,是在異鄉的一個夢境裡。 在運動鞋廠當辦事員的我,1994年的我,在海南推銷幼兒英語學習機的我,在深圳四處求職的我,1998年的我,奔波於各種培訓班的我,在上海某廣告公司每天加班到深夜的我,2001年的我,2002年的我,2003年的我,都已不復存在,從前的我被現在的我覆蓋,現在的我被將來的我覆蓋,覆蓋的過程如流水,無休無止。生活裡太多的記憶,一個人無法背負太久。 當年,我和花子進廣東同一家合資制鞋工廠,工廠只做外貿訂單,生產的鞋子全都運往國外。每年下訂單的都是固定客戶,所以在短短幾個月時間之內,我對五角星的converse、彎鉤狀的nike、兩面菱形交疊的義大利lotto等國際品牌運動鞋的熟悉程度,不下於一名酷愛國際運動鞋品牌的超級鞋迷。因為我每天除了完成核對生產資料的工作,就是夾著厚厚的配料表到各車間熟悉制鞋流程。 花子是針車車間助理,她對工作興趣不大,但是新環境讓她重新活力煥發。工廠裡大部分是年輕人,打工者多來自經濟不發達的山區,像我和花子這樣的高中畢業生算是有文化的職員,大學生廖若晨星。被圍牆封閉的廠區很大,廠門口高大的鐵門旁日夜有保安值班。廠區裡職工宿舍、餐廳、醫務室、便利店、理髮店、牌球活動室、藍球場五臟俱全,短期職能培訓、週末的露天舞會和文藝比賽,讓我們感到眼花繚亂。如果不是有臺灣職員與大陸職員之間鮮明的待遇反差和偶爾聽到某漂亮打工妹自願被包養或代人生子傳聞,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工廠式烏托邦。這裡的年輕人除了必須的工作,熱衷於對異性的追逐。單純活潑的新人花子,成為被關注的對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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