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面孔之舞 > |
| 五十九 |
|
|
我從小與祖母同睡,她的床很寬大,三面護欄,床前有踏板,床底鋪著厚厚的軟稻秸,乾燥而溫暖。在外求學的冬天,蜷縮在寢室冰冷的被子裡時,我曾在無比懷念中將祖母那張溫暖的大床想像成人間天堂。記得有一年去親戚家拜年,太遠不能趕回家,當晚與母親睡在一張床上,隔得遠遠地不敢動彈,害怕翻身時碰到母親。我與父母之間的陌生感,最初就是表現在肢體上的疏離。這種疏離,離開梅城之後,越來越深。我所能回憶起來的童年往事,場景裡少不了祖母和祖母的老房子,父母留給我童年的回憶殘缺凋零。 我很想跟祖母說說我現在的生活,哪怕是雞毛蒜皮不值一提的日常瑣事,要麼牽著祖母轉過身,走回到她殘存著記憶的童年和少女時代,坐在陽光下的院落裡,聽她說她的母親是怎樣精明怎樣吝嗇,把紅糖封進罎子裡埋起來不讓饞嘴的她找到;她怎樣坐在房裡紡棉花打瞌睡挨了打;後來來了日本人,村子裡的人都藏進山裡,一隻被鋒利的刺刀削去大半個屁股淌著血水的水牛怎樣慘叫著從她眼前狂奔過去;她的母親為了不讓人搜走財產,怎樣將金銀首飾一件件縫進被面衣服裡面。在祖母的記憶中,最令她念念不忘的是姑姑,也就是我沒見過面的老姑奶奶,一個很苦命的舊式女人。她清楚地記著姑姑出嫁的時候,那些嫁娶的排場,陪了多少嫁妝,用怎樣的箱籠裝著,多少人的送親隊伍,新郎倌騎高頭大馬,姑姑坐在大紅花轎裡嚶嚶地哭。姑爺家有雕樑畫棟的繡樓,出嫁的姑姑整日呆在繡樓裡繡花歎氣流淚。姑爺總是打她,又突然暴病而死,姑姑三番二次被嫁出去給別人續弦,最終跟了一個打短工的男人窮困潦倒而死。 儘管祖母的回憶裡,悲傷和淒涼覆蓋了短暫的歡樂,但她的歎息聲卻表達出一種難以言寓的幸福感,對於一個老人來說,年少的記憶,是可以用來回味畢生的幸福時光。看著祖母發亮的眼睛,我也因此而感到滿足和幸福。也只有在這種時刻,我能清晰地把握到無法割捨的親情,血脈相連,心與心之間的默契和溫暖。拉著祖母的手,坐在陽光明媚的大院裡,勾起祖母黃金般的記憶,這對身處異鄉的我顯得特別重要。 我很想跟祖母談起我自己的生活,但我不能夠,我不能企求得到一個老人的理解,既是不能企求她對無法想像的快節奏現代城市生活的理解。我期望從中得到些什麼?我已經習慣於用不著邊際的沉默來替代內心的傾訴,城市裡妖魅一般地生活,依然在延續。有一天,我坐在祖母坐過的同一把椅子上,向一個比我年輕眼睛裡閃爍著強烈好奇心的女孩子講故事的時候,我已經如祖母那般老了,然而我卻無法講出祖母故事裡面的傳奇。 祖父已經去世多年,祖母依舊安祥平和。祖父的骨灰就葬在屋後山坡上,我們偶爾提起祖父,就像提到一個正在熟睡的親人,說著與他無關的閒話,不去打擾他。夢見祖父,也是我與祖母建立親密無間關係的最便捷方式,所以我很願意祖父出現在我夢裡,這真令人感概。 祖父生病後,有一次父親讓我去祖父的房間裡取點東西。我們家那時還保留著以前的青磚青瓦的老房子,祖父不肯搬到我家的新房子裡面去住,和祖母兩個人守著老屋。祖父的房間外面是一個帶火塘的小壁間,專門用來烤火。出來的時候,我無意間向火塘那邊看了一眼,裡面的光線很暗,祖父一個人在那裡坐著,看不清他的臉,只有一個模糊的側影。將東西交給父親後,父親說他要去醫院看祖父。我才想起祖父一直住在醫院裡,沒有回來過。當時想想可能是看錯人了。不久,祖父在醫院去世了,那時我已經與花子成功地逃走,成為鞋廠的打工妹。我沒有跟父親提起那件事情,慢慢差不多忘掉了的時候,意外聽人談起「某某人看見死去的親人」等靈魂的事,才有些後怕起來。以後,我不敢一個人再踏進祖父住過的那間屋子。 幾年前,老屋已經被拆掉了,在原來的地址上蓋起了新樓。我問祖母是否還記得從前住過的老屋,屋頂正上方埋著幾片用來取光的明瓦,光線費力地剖開大片大片的暗。祖母說,怎麼記不得呢。我問祖母,人死之後是不是還有靈魂。祖母肯定地說,靈魂是有的。一個人死後或者死前一段日子,他的魂會從軀殼裡面跑出來,在他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身邊蕩啊蕩,飄來飄去,捨不得離開。所以送葬的時候,要抬著棺材繞很大一個圈去下葬,送葬的人也不能回頭,就是為了讓死去的人安心離開,找不到回家的路。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