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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空房間

  出來之前,梅孝先已經告訴我,梅城一中即將遷往火車站附近,新一中占地五百多畝,氣勢非凡,舊一中將賣給一座私立貴族小學。學校一遷走,梅城一中將真的與我毫不相干。

  陽光有點刺得人抬不起頭來,我站在那扇銀色大門前,躊躇不前,門像一把側立的刀,我茫然踩於刀刃之上。

  從我站的位置望進去,只能看到自行車棚和一小塊狹長的跑道,長焦鏡頭背景,含混粗糙。焦點是那些穿校服的學生們,他們從門裡湧出來,邁著輕快的腳步,配合自行車鋼圈滾動的節奏。然後,他們的球鞋擦過地面,劃出優美的弧形,像鳥兒一樣張開翅膀,飛向不同的方向。他們讓我想起過去,我也擁有過一輛紅色自行車,豔麗無比的塗漆層,不像父親那輛騎了十幾年老叫驢般的永久牌。梅青的自行車同我的一模一樣,我們倆的車停放在一起,在學校的自行車棚裡頭碰頭腳並腳,像對雙胞胎。我的過去一如現在的他們,輕輕鬆松便能在路上飛起來,快樂來得毫不費力。

  從前的鐵門已經換成銀色漂亮的自動柵門,守傳達的人再也不用一聽到下課鈴聲,就匆匆忙忙跑出來搬開那扇沉重的鐵門,然後守在旁邊,等著學生們都走完了再鎖上。他只要按下一個按鈕,這扇門就可以溫順地關上或打開,甚至可以屁股都不用挪一下,精確到門能打開的任意值。以往,我每一次經過這道門,都閃過進去看看的念頭,但是我只能遠遠地膽怯地往那裡面看上一眼,不由自主地匆匆離開。這已變得陌生的建築物,嘲笑地、蔑視地、含著某種曖昧意味地俯視我。我只能假裝與它毫無瓜葛,溜過去連回望的勇氣都沒有。

  這扇門始終堵在我心裡,從未離開,像一把刀,切斷含糊不清的可能性,立場鮮明。它戒備我這樣身份可疑的遊蕩者。然而我必須越過它,可以混在那些學生當中,也可以裝出大搖大擺跨進自家門檻的樣子。

  守傳達的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中年女人,我向她打聽李雲洛老師的家,她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提的東西,拍著手中的瓜子皮,滿臉茫然。我補充說李老師大概六七十歲,應該早就已從學校退休,以前教語文課。長著一雙手術失敗的雙眼皮的胖大姐,儘管不能為我排憂解難,但出人意料地熱情,她說,你要是沒其他事,就坐在這兒等一會,我男人去食堂打飯馬上就回來。傳達室有點悶熱,我謝過她,揀了張小方凳坐在門口。我這樣很有可能碰到徐一鳴,因為短短五分鐘之內從門口經過的人裡,我發現有一位教過我們班英語課。胖大姐對進出的人都似乎瞭若指掌,她叫那一位高大微胖頭髮稀薄的面熟者馬老師,我想起他的名字叫馬煥然,有點好色,女生都不愛搭理他。馬煥然跟她搭話時很留意地瞟了我一眼,我裝作沒看到。我對胖大姐說,梅城一中好像換了進了不少年輕新老師。說完又有點後悔,還好胖大姐正拖著大蒲扇與一隻指甲蓋大的飯蠅鬥智鬥勇,顧不上推敲我話裡面的蹊蹺。她問我與要找的人的關係時,我告訴她是受朋友之托。

  她男人終於出現了,手裡端著兩個搪瓷飯盆,滿頭大汗,同樣面生得很。胖大姐重複了一遍我要找人的話,她男人一邊用毛巾擦汗一邊慢悠悠地說,李元洛?一中沒有叫李元洛的語文老師。退休教師裡面有沒有這個人,不是蠻清楚,房子不夠住,現在一中有很多老師都在校外買了商品房,還有些搬到了一中新校區那邊。他滿臉狐疑地打量了我很久,最後終於謹慎地問我,李老師家還有什麼人?我說,有個兒子,叫蘇銘,開廣告公司的。

  夫妻倆迅速對望一眼,恍然大悟的神情,然後準確報出我所要找的地址,在他們打算再次開口之前,我匆匆道謝,逃也似地離去。我不願意聽這些陌生人口中談論蘇銘,就像害怕自己新買的衣服被街頭乞兒弄上黑手印。

  走進兩邊栽滿白楊樹的林蔭道、經過只開花從未見過果實的櫻桃樹、邊緣帶硬刺的劍蘭和花瓣有毒性的夾竹桃,它們蔥翠濃郁,生機盎然,令人無法辨別出當年的舊影,其嶄新與我記憶中的情形竟然毫不相干。十來年的變化,這學校雖然仍保留著從前的格局,卻早已不是從前的樣子,而我白白地為那已經不在的校園做了若干次心理鬥爭。操場看臺之間類似於城樓的頒獎台,掩蓋不住生硬醜陋的窘態,亞運會那年豎起的五環雕塑,曾經那樣豔麗,那樣光芒四射,現在卻醜而老朽。

  藏匿在頒獎台後面的幾棟老的教師宿舍樓,因此顯得更加萎瑣陳舊,龜縮於一角。新生的綠樹紅花年復一年地更加茁壯,粗糙而模型化的現代建築戴著死亡的枷鎖,年復一年接近毀滅。人們安居于死,奔忙于生,原來死比生更容易被人坦然接受。

  時光已經無情地將我從這裡驅逐,我只能不動聲色地觀察過去,避開許多青澀細節。我不甚清晰自己的目的,但我必須走進那棟樓房,為我粗糙少年留下的荒疏記憶,找出那扇窗的方向。所有的視窗都以同樣的姿式瞭望著天空,所有的陽臺都擺滿了同樣顏色的植物,暮色之後,所有的房子裡都將亮起色澤渾濁的燈光。我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外套口袋裡,那部銀灰色翻蓋式諾基亞手機冷冰冰地暗示著它的存在。

  站在一套兩居室的老房子裡,我恍惚覺得十多年前,曾經來過這裡。

  面前的這位老人,比想像中的更加蒼老。他皺紋裡的木訥,疑慮不安的眼光,毫不掩飾對我的抵觸。他的沉默令我不由得對自己的貿然到訪產生動搖。他轉身慢慢往回走,我輕輕關上他背後的門。。

  屋子裡非常暗,廚房裡有微弱的光影,伴著嘩嘩的水聲。水聲嘎然而止,一個女人從廚房裡探出來半個身子,像個巨大的疑問號。我尷尬地站在那裡,面對著那個略顯倉促的女人,「您是蘇阿姨?」她低了低頭,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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