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面孔之舞 >
六十八


  他把我帶到一排小餐館中毫不起眼的一間狗肉店,店面不大,卻生意很好。老遠就看得到裡面人聲鼎沸,門口停滿了灰塵僕僕的車輛。一個黃瘦的小夥計領我們往裡走,沒想到餐館後面是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裡也擺了不少桌椅,還有用竹架和塑膠藤蔓裝飾起來的隔間雅座。小夥計把我們領到其中的一間,裡面已經坐了不少人,面孔都很熟悉。坐下來後,大家七嘴八舌地混笑招呼,我才得知,蘇銘去接我之前已約好了他們。

  那餐飯像我見過的所有同學聚餐,喜悅表現得恰如其分,玩笑開得不鹹不淡,說的全是歌舞昇平的廢話。火鍋熱氣騰騰,更添了熱烈氣氛,吃到嘴裡的東西根本沒嘗得清什麼味道。蘇銘一直煙不離手,跟其他人沒有任何不同,煙灰隨手彈落在飯桌上,話中時不時夾帶出一兩句帶髒字的口頭語。好不容易一頓飯吃完,大家散夥。狗肉店門口只剩下我和蘇銘,我站在臺階上看著他發動摩托車。我說要是忙你先走吧。他表情淡淡地說,我沒什麼事——你呢?我笑著搖頭。他忽然有些焦躁不安,摸了支煙咬在唇上,沒有找到打火機,遂把煙揉成一團踩在腳下。見我一直看著他,他自我解嘲地說,上車吧。你看我,差不多變成一個工作狂,一閑下來就有點不知所措。

  去老鐵路是我提出來的,跟他打電話之前,我腦子裡就一直牽掛著那個地方,它在我心中有非同尋常的意義。

  枕木比前些年更加朽壞發黑,軌道上鏽跡斑斑,涅滅在雜草荊棘叢生之中。到處是枯枝敗葉,枕木周圍冷而硬的碎石子似乎也染上了濃重的鏽跡。很多年前,剛剛有火車從這裡經過時,梅城的人還特意騎自行車來這裡看火車。現在,這裡已經變成野狗野貓出沒的荒涼之地。

  我找了塊開闊的地方坐下來,可以看到很遠處的農田和大片松林,早已經收割完的稻田裡散佈著星星點點的稻草垛。蘇銘靠著摩托車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不走過來,也不離開,邁不動步似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下,不吭一聲。這種靜默讓我局促不安,我盼望他能夠先開口說點什麼,因為我發現已經不習慣與他獨處時的靜,而需要足夠多的聲音來填滿時間和空間。他站得那麼遠,這樣使交談變得吃力而且滑稽,像一場抒情朗誦會一樣虛假。我無力地把目光移開,投向大片的松林深處。

  我為何選擇那片荒涼之地?他應該懂得的,他曾經在那裡擁抱過我,我們把人生之初慌亂而晦澀的擁抱遺留在了那個地方。也就是在那裡,我發現傳說中的愛情忽然悄悄地降臨到人間,俘獲了58班幾對不甘寂寞的戀人們。我想我這一生中,唯一能夠留到老去的58班的記憶,就是老鐵路見證過的那次轟轟烈烈的集體出逃,那是一個班集體,我遠去的五十四名同學們唯一能夠共同懷念的東西。

  記得林豐把寫有集合時間和地點的紙條偷偷地塞進我手裡時,我黯然對他說了一句,這是一次打著弔唁幌子的集體郊遊。我的話引起其他人的憤怒,林豐的臉也立即冷下來,他不悅地說,你真冷漠!你怎麼能夠這樣說。

  是啊,我怎麼能夠那樣說,剝掉事物冠冕堂皇的外衣,赤裸裸地呈現出隱藏在心底裡的欲望,這只能說明一點,我是一個冷漠悲觀且陰暗心理很嚴重的人。我毫無顧忌地說過許多類似的話,並且自以為看透了事物的本質,不屑於他人的眼光。我認為即便是出逃或者秋遊,也並不令人羞恥,但我不能容忍自己虛偽地活著。

  蘇銘的冷靜是我意料中的,我們彼此相像。通過我的眼睛看到的他,是他眼裡我的影子,我們的眼睛像噯味的鏡子,衍生出重重疊疊的幻像,相互影響。我習慣了不去詢問別人的生活,也不在別人面前談論自己,似乎想隱瞞些什麼,把自己藏在人群中,我的無話可說,完全是由於這樣一種慣性。

  曾經的少年變成歷史,永遠毫不留情地拋棄了我和蘇銘。很多年前的夜裡,坐在長途汽車上,睜大眼睛貪婪地注視著窗外夜色的時刻,也已經永遠找不回來,那種湧動在全身的強大精神力量消失貽盡,我丟失掉的,說不清楚,延續下來的,只有善良和敏感。因為善良,所以懦弱,因為敏感,所以戒備。

  我們挨得那樣近,卻隔著一層無法抓在手中的障礙。

  十幾年前那個四月的夜晚,張開塗著油彩的小丑的眼睛,那雙眼睛看到了令它悲傷的場景,它哭的時候,卻在裂嘴大笑。

  雪珠若有若無地敲打著時間,很快隱滅無形,天邊現出含混不清的雲彩。起初的沉寂引起的焦慮不適也已消失掉,轉變為心如曠野一般的平靜,平靜地凝望風景,平靜地沉入往事。

  蘇銘一支接一支地抽完許多支煙,像等人不至百無聊耐的男人。

  他終於扔掉最後一截煙頭,走過來,略躊躕地坐在離我幾尺遠的地方。他問,你記得柯雨平嗎?

  我搖頭。

  呵,也許再過幾年我也會忘掉柯雨平這個名字,我們都叫他耗子。

  耗子,我當然還記得這個人。我坐在冰涼的鐵軌上,故意裝出淡漠的語氣說,你後來見過他。

  蘇銘說沒有,不過他不久前在雜誌上看到一篇紀實文章,寫的是一個出家人,還配了出家人在寺院前的照片。那座寺院離梅城不遠,據說曾經是李自成兵敗後出家的地方。出家人法號慧遠,俗姓柯,名字隱掉了,光頭著僧衣,戴著一副度數很深的眼鏡。僅僅通過那副酒瓶底一般厚重的眼鏡,和它後面看不太真切的一雙眼睛,他覺得慧遠和尚就是柯雨平。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