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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那天晚自習前回到教室時,學校領導們早已在教室裡守株待兔,講臺上端坐著面色發青的教導主任,同學們各就其位,垂手低頭,不出一聲。事實證明,我們過高地估計了集體的力量,當集體不能發揮力量時,它便成了施予懲罰的反作用力。個人的無可取代性(二個人永遠無法代表五十四名學生對數學老師失父之痛的同情),在學校責令交出活動的組織者時,也悄悄地發生著蛻變。整個晚上,我們被迫筆直地面壁而站,並且不停地進行自我批評和深刻檢討,還必須忍受其他班級同學擠在教室外幸災樂禍品頭論足,像觀看一群被鏈子鎖在一起的兩足動物。

  第二天林豐的課桌一直空著,晚上全校學生大會上,他站在主席臺上念他寫的檢討書,並被記一次大過處分,通報批評用很大的楷體字寫在公告欄上(林豐獨自承擔了所有責任)。林豐因此幾乎成了女生心目中的英雄人物,所有人把懷疑的目光鎖定到一個戴著近千度近視眼鏡的男生身上,他就是柯雨平,外號耗子,被人稱作告密者。

  不久,數學老師被換成一位雙頰凹陷,舊私塾先生式的瘦老頭,弔唁事件就此打住,然而餘波震盪卻經久無形。假如說遭到處罰的是明傷,傷及表皮或者僅僅只是一點擦傷後的於青,恢復起來非常迅速,那麼,告密者則完全相反,幾乎所有人都忽略了被傷害的告密者,其實只有他,才是真正受到傷害的人,這種傷害甚至改變了他的一生。

  我只能盡我最大的努力,用極其有限的語言,儘量精確地描述耗子這個人物。他的眼睛過大,大得使人誤以為他臉上不再有其他五官。眼球向外暴出,厚厚的鏡片更加劇了這種暴出,髮際線很高,臉長而尖,外表看上去確實與他的外號相近。耗子個性怪異,有點神經質,喜歡湊在別人耳根旁說話,並且不停地抽動隨時好像會流出鼻涕的鼻子或是眨眼睛,給人一種邋邋遢遢鬼鬼崇崇的印象。他的個性其實是溫和的,甚至有點兒害羞,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事後,同學們對弔唁活動的回憶裡,確實沒有找到他。最先返回準備晚自習的同學走進教室時,發現除了講臺上坐著的一排學校領導,還有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趴在課桌上演算數學題的耗子。數學是他最感興趣的課目,他在休息時間裡總是反復地演算那些繁複的數學公式,樂此不疲。

  然而也沒有同學去當面質問過他,所有人都把他當作一個透明人,冷眼和嘲笑譏諷,還有夾雜其中的鄙視厭惡和些微同情,耗子被無形之中迅速孤立起來。這一點,我作為一名旁觀者,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幾乎沒有跟他有過接觸,事前事後都是如此。我以為能夠理解他的孤獨感,因為我也是個不太合群的人,內心從來都是一片荒漠,一座孤島。然而,憑我當時的冷眼旁觀,耗子似乎沒有太多覺出人們對他態度的變化,依然神經質地抽動鼻子湊近那些女生耳邊,試圖說點什麼,受到奚落和冷遇後依然傻呵呵地搔搔頭皮,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鼓出的圓眼睛裡偶爾閃過驚惶之色。

  我和花子準備離開梅城一中前,聽人說耗子自動退學了,在距離高考只有一百天的時候。那時候各個班的寄宿生餐票都由各班的生活委員去後勤處統一交錢領取,耗子是另一個班的生活委員,因此,他手上每個月都要過一筆同學們購買餐票的錢。起初,他謊稱那筆數目不小的錢弄丟了,他支支吾吾的語氣和慌亂的神色引起同學們的疑心,在一再逼問下,他最終不得不承認是他用光了那筆錢,於是,憤怒的寄宿生們把耗子堵在宿舍裡揍了一頓。

  耗子的貪污行為在那樣單純的背景裡,簡直是對純潔和友愛的一記重拳,那筆錢的用途不明又給這種行為抹上了一層神秘色彩(耗子始終不肯說出來怎樣花光了那筆錢)。「貪污」這兩個字的份量,使我對耗子感到非常震驚。

  我能想像出耗子被人壓在身下鼻青臉腫籟籟發抖的可憐相。他一年四季穿一件發黃的舊士兵服改成的單夾衣,夾衣胸口口袋上別著一支黑色只有半截筆夾子的鋼筆。這樣單薄的衣衫是經不過撕扯和碰撞的,他在破舊的黃軍裝裡發著抖,然而抱著腦袋一聲不吭。

  這件事更加讓我們原58班的同學堅信,耗子就是那個告密者,對於一個告密者來說,貪污行為的發生毫不足奇,甚至是順理成章。耗子不聲不響地離開,並且很快便被身後的無數雙眼睛視而不見,轉眼之間忘得一乾二淨,一如他從未在我們的高中時代出現過。人們忘得如此輕鬆,就像用橡皮擦輕輕擦掉繪圖本上一根多餘的線條,這種結束方式甚至沒能博得幾聲語氣停頓式的歎息。

  我的反應像身邊的人一樣,心不在蔫地聽故事一般,腦海裡閃過耗子的臉和驚惶的眼神,聽完後,表情愕然地「哦」一聲,生活立即被其他更重要的事填滿了。

  我無法確知蘇銘從雜誌上看到的和尚與柯雨平是否為同一個人,但其實我已經從心裡相信了那種脫離塵俗的人生選擇。在飛速掠過的轉念裡,有過一種假設,假如耗子不曾離開,他的成績完全可以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他的一生將有多大的不同。很多年前,我們都不曾理解,離別才是人生的真正開始,不僅對於耗子,也對於我們所有人。

  我們今天的生活,是否比耗子更幸福?人們會靜靜地面對自己,提出諸如「人生價值」、「什麼是幸福」之類看似可笑的問題嗎?活著的人平平安安地活著,笑或者哭,愛或者恨。對待周圍的一切,我們顯得過於冷靜和克制,不是由於理智或深思熟慮,而是思維和情感習慣了惰性。大多數人的生活不就是這樣嗎,在百無聊賴或者疲於奔命中靜靜等待死亡降臨,坐著等死或者腳步匆忙撲向死亡的人生。1999年冬天與蘇銘最後度過的幾個小時裡,我試圖找回的,曾經出現在一支弔唁隊伍裡,出現在一個睜大眼睛的逃離之夜的,那種說不清楚的東西是什麼呢,花火般迅速閃過的激情?我所有的回憶,可是對那消失了的激情的悼念,在內心深處,為我渾渾噩噩的青春樹起無字的墓碑。我們這一代無知的人,擁有著微不足道的生活,回首往事,是一種怎樣的空虛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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