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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前生往世

  盒子蓋得很嚴實,我找了尖硬的工具才打開它,裡面是一些信件和兩本藍色封皮的筆記本。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這是蘇銘的私人物品,蘇銘的母親自然打開過這個盒子,清楚裡面是什麼,她把這個盒子給了我。

  陌生的筆記本,一本作日記之用。第一篇寫於1993年3月22日,大部分篇目沒有標明日期,內容多是學生時代的瑣事雜記,青春期的無端憂傷,讀來索然無味。寫日記的人,心境必是極端消沉頹廢,雖時隔多年,那些陳舊筆墨間的陰雨綿綿和烏雲厚重仍撲面而來。另一個筆記本上,全是零散的句子,一種奇特的對話式文體,又像某個人思維恍惚時的絮語,內容簡單瑣碎,沒有人名,因此仿佛交談者是虛構的,只有「我」和「你」存在。

  然而,其中的喜怒哀樂,既使是爭執,也如此默契,一如《紅樓夢》裡黛玉與寶玉式的拌嘴,內人不自知,外人竟看明白了究竟。

  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慢慢湧上來,使我的四肢陣陣酸痛。當翻開其中一頁,書頁裡夾著一張寸照,照片上的長髮少女與我相互對視,我不得不承認,在上面留下字跡的人,就是當年的我和蘇銘。而我,同時也是那本日記的主人。

  人生是轉眼之間的物是人非,當年的我,長髮過肩,中分剩著整齊的劉海兒,別著黑色髮夾,抿起嘴,笑容卻是稚氣乾淨的,就像相片上兩種截然分明的黑和白。我似乎能聽見她身體裡生長的聲音,聞見風拂過她的發時清新的氣息。她在人海裡與我交錯而過,仿佛是我曾經孕育過的一個已經遺去的孩子。

  記憶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它能夠牢牢記住某一句話某個表情,卻往往記不住一個簡單的過程。或許,與強大而飛速流動的時光相比,人們更加樂意留住那些與時間無關的微粒。我的日記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還有那張照片,拍於何時何地,如何變成蘇銘私人物品的來龍去脈,印象全無。

  這是一個無眠之夜,過去在這裡慢慢蘇醒過來。

  我和蘇銘真正相識,應該在高中二年級的第二個學期。有一天晚自習後照例熄燈,教室裡還留有因各種理由沒有離去的學生。黑暗突然而至,落幕一般,然後一圈圈燭光將幕布搖盪開去,我抬起頭,看到坐在前面的一位男生,手裡拿著白蠟燭向我走過來。在蕩漾的柔光中,他的臉是金色的,美得讓人覺得不真實:眼睛長而亮,略顯憂鬱又似飽含深情,眉骨高高的,在眼窩上與高而挺拔的鼻樑之間投下陰影。雙唇棱角分明,嘴角略向上翹,弧度優美。

  他就是蘇銘,班上女生早就暗地裡議論過美少年,我怎想到男子也會有那樣的美,甚至他臉上金色柔軟的茸毛也美得飄逸。他借我的燭火點燃蠟燭後,微笑致謝,然後用手撥開垂於眼角的一綹頭髮,慢慢向回走。我已經無法回憶他走向我的那一瞬間,我是一種什麼樣的反應,我不過一下子記住了他的美,還有從那美中隱隱流露出的鬱鬱寡歡。

  就在我站在蘇銘的母親面前,仰起臉方能看到那張蘇銘站立的全家福時,我發現自己多年來,一直耽于對少年之美的幻覺之中,從而將那美無形地衍生出更豐厚的意象,將真實的蘇銘反而晾在一邊。全家福裡的蘇銘,離別多年的蘇銘,原沒有我記憶中的那樣完美無瑕,他不過是塵世間一名普通的大男孩,比一般人多了些俊美和憂鬱氣質。

  我亦想不起,我們之間,是誰先找誰搭的訕,誰先留意到誰,怎樣增加到頻繁的接觸,只記得後來,他的座位調整了,坐在我身後,我的同桌不在時,他便坐在前面。命運之神已經讓他坐在那裡,讓我每天看著他走過我身邊,讓他每天看見我的背影。我偶爾從課堂上走神想起身後的目光,脖子便無緣無故地酸痛。我與他的性格極其相似:內向、不善表達、極度敏感。正由於這種相似,書寫這種交流方式成為最佳選擇。我們像兩個孤獨的失語者,在文字裡尋找溫暖,在無聲之中得到共鳴。我驚奇地發覺,自己在紙上的表達能力,比口頭語言表達得更準確輕鬆,隨著習慣於書寫,我的沉默也讓其他人越來越難以理解。

  我隱隱約約記得,與父親的隔膜的產生正是在我與蘇銘開始交往期間,或者更早。我已經毫無來由地,很久不與父親說話,甚至於不再開口叫他父親。

  我的父親前半生是個小有作為的農民,後半生是個小私營業主。他認識許多形形色色的人,也有幾個一輩子相熟要好的朋友。他那些朋友常常上家裡做客,有客的時候,我便躲進自己房間裡,但是往往母親又總在廚房裡叫我,只得低了頭飛快地穿過堂屋裡正在高談闊論的男人們,像有怪物在背後攆我。我從來不去看那些人的面目形狀,有的客人見了我,停下話頭,父親便輕聲笑,一副又得意又不屑一顧的口吻,我的小女兒。好像我是他哪天從街上得來的一件新鮮又便宜的東西。接著他指著那些人讓我叫,不等他們說話,我早就人影不見,僵硬而倉皇的笑容卻還粘在臉上。父親有客人的日子,通常也是我最難捱的日子,給客人篩茶是梅青和母親的事,我猶自困在一角像一個躡手躡腳的小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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