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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婚禮

  梅青的婚禮如期舉行,門廊下紅燈籠掛起,大紅的喜字迎風招搖。麻將的碰撞與人來人往,嘩聲一片,我端著茶盅走過院子,意外看見林豐。他端坐一方,手肘支著牌桌,手裡握著麻將牌。那是一個恰當的位置,正如一顆「紅中」或「東風」混在一堆劈裡啪啦的麻將子裡。他隔著許多耽于玩樂的人,淡淡地叫我梅方,無驚無喜,似乎我們是經常見面的。我是討厭觀牌的人,並且對無處不在的麻將聲早就厭惡之極,可梅城到處都是坐在麻將桌旁的人,生活像遭到了劫持,被牢牢地綁在桌子腿上。沒有人躲得過,包括我的父輩們。我訕訕地笑著回應,想走過去看一會兒,裝出感興趣的樣子,腳下卻像生著不能調整方向的滑輪,徑直擦身而過。那種場合之中,我愈發像只孤魂野鬼。

  我是回到梅城的新生命,懷裡揣著希望,到處尋找已經消失的過去,明知道是徒勞一場,而又不願意與嶄新的故鄉發生感情,結果只能像一個異鄉客,處在陌生的境地裡,與過去和未來同時割斷聯繫。我就是那個異鄉客,被排斥在梅城的時間之外,因此穿著一件古怪的長袍,感覺到深深的孤獨。林豐坐在梅城的人們之中,坐得非常安穩,他熟練地笑,熟練地說話,熟練地砌好手中的牌,也熟練地將錢包掏出來。他丟掉如花似玉的中學時代,就如撚死一隻吸血的蚤子,他恰如其分地出現在婚禮上,掄起恰如其分的榔頭再給予我重重的一擊。

  我在梅青房裡看她新置的衣裳和禮服,她拿出影樓裡拍的結婚照,指給我認識未曾謀面的新郎,我說了幾句恭維的話,祝他們百年好合,白頭偕老。穿白西裝脖子上系著僵硬領結的新郎,又黑又胖,滿臉幸福狀,擁著梅青,更加襯出她的花容月貌。對這個今後必稱為姐夫的男人,我毫無好感,可有什麼關係呢,又不必我去喜歡。梅青喜不喜歡呢,想必是喜歡的,不然何以跟他結婚,她穩重的神情和談話裡,卻一點不透露她對他的愛與憎,也沒有即將離家的不舍與不安。她把她的感情收拾得好好的,條理分明,井然有序,倒令我覺得自己是個可笑之人。

  她問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時,我感到驚訝,因為她從來不在我面前談及自己的感情生活,不問及我,我也不提起,面對這種依賴著血緣維繫一生的姐妹關係,兩人似乎均有點無可奈何。我說,結了婚未必好,不然這世界上哪來那麼多離婚的人。話剛說出口,馬上後悔起來,連忙解釋,有人給我算過命,說我命裡孤老終身,婚姻對我未必適合。當然,你跟我不一樣的。梅青仍然不急不慢地整理她的東西,並未將我的話放在心上,說你們班林豐去年結婚請了我,我替你上了人情錢,他今天要來的。我說,我看到他了。她看了我一眼,緩緩地說,可惜,蘇銘死了。聽到死字從她口裡說出來,不知怎麼,我心裡猛然一陣揪心的疼痛,像被人對準胸口打了一拳,正翻著的相冊也差點失手掉落,我起身環顧身後,除了我和梅青,房間裡再無第三個人。

  梅青是見過蘇銘的,有一年暑假,蘇銘曾來梅家大院找我。那時,我即將從工廠回來,蘇銘帶了一大撂大學招生簡章來。父親很客氣地請他在堂屋裡坐著,梅青給他泡了一杯上好的鐵觀音。父親與蘇銘還有梅青把那些印刷精美的紙一張張地打開、研究,反復地討論。隨後,兩個男人有過為時不短的低聲交談,梅青在廚房幫助母親準備晚飯。梅青回到堂屋的時候,他們正在下一盤看樣子很費腦力的象棋,我從來都不知道蘇銘會下棋,梅青說,棋下得還勉強。梅青還未出嫁前的一年春節,一個追求梅青的年輕人提著禮物來拜訪父親,父親也與他下過棋,春節過後,戴眼鏡的年輕人再也沒有出現在我家裡。

  晚飯的餐桌上很豐盛,母親口中對蘇銘說著「不要客氣」時,臉上保持著她特有的矜持。晚霞如海浪一般徐徐撤回深海,蘇銘從梅家告別,梅青陪他走過村前綠樹成蔭的曲折小路。

  蘇銘給梅家的人都留下深刻印象,特別是母親,幾天前她為梅青收拾箱籠時說,性格也柔和啊,那真是一個很俊美的孩子。口氣裡帶著遺憾。可我還記著多年前,她流露著不滿毫無憐惜地對我挑剔他,這孩子,怎麼像只鋸不開嘴的悶葫蘆。母親的話,被我理解為一種暗示和警告,也表明某種態度。儘管在我看來,在我和蘇銘的交往上,他們錯誤地估計了形勢,有著杞人憂天式的顧慮。

  那次惟一與梅家的接觸,蘇銘輕描淡寫地提到過,不知當初出於何種原因,我沒有追問下去,也一直沒向梅青打聽,關於蘇銘唯一一次與梅家的接觸,我只能在蘇銘的基礎上加以想像。蘇銘的來訪,除了父親,梅青是唯一的知情者,以及後來蘇銘的生活,她也比我瞭解得更多,她始終忠實地生活在梅城,熟悉梅城的一切,卻與我疏遠。

  梅青只比我大一歲,我與她一起長大,一同進幼稚園,又就讀于同一所小學、初中和高中,幾乎如影隨形,這樣日日相伴的熟悉,連旁人都會覺得厭倦。我曾經認為,我比瞭解自己更瞭解梅青。看來我是錯的,從來都不動聲色,對一切冷眼旁觀又柔順的梅青,或許才是真正的清醒者,她看透了我,我卻並不瞭解她。

  我回到院子裡,林豐已經不在那裡,客人也漸漸散去。

  第二天清晨,迎親的人接走了梅青,她的房間空了,變成客房。在此之前,我從前住過的房間一直空著,成為母親堆放棉被衣物的儲藏間。吃飯時,我身邊的那把椅子也空起來,母親想搬到一旁,父親慢吞吞地說,算了吧,空就讓它空著。那把椅子就一直呆在原來的位置上。梅孝先和他大著肚子的妻子相視一笑,沒有做聲。我立即明白,過不了多久,梅家馬上會有新成員來填補梅青製造的空缺。而我的空位上,不早就坐上梅家的長媳了嗎。這世上的一切位置,從來都不會無緣無故地空著,就像泉眼裡源源不斷冒出來的水,流失又充滿,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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