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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他們進來,蜜蠟正讀書,便先對媽媽笑一笑,又用眼睛向他把頭一點。男孩子眼神愣愣的,是不期而遇漂亮女孩時會有的那一種,又有些羞羞的。蜜蠟看出托帕的靦腆,好感於他的收斂,又擔心自己的沉默要嚇到他。卻不會:他安然地說著有去無回的話,仿佛習慣了自言自語,只把蜜蠟當作精細逼真的洋娃娃,休息或每課講完,就會想些話告訴她。慢慢的,他的童年回憶,日常瑣事,不順心的開心的情緒都說給了蜜蠟。蜜蠟仍說不出話,可托帕似乎能知道,她在聽——蜜蠟真的在聽,不知怎樣,托帕是能讓人傾聽的,或者說,會有某種魔力幫助他們的交流。

  而托帕也是能讓人傾訴的。

  有一回,媽媽讓他們下課休息,端進水果,叫「蠟蠟讓給老師吃」,蜜蠟沒作聲,出去取個勺子,揀個柳丁剝給他:挖柳丁,這本是歐泊教的習慣,蜜蠟想也不想便把手翻弄得快活,托帕卻感了興趣,挪挪椅子湊來:「怎麼弄來?教我,我回去剝給小海,她也喜歡柳丁。」說著已揀一個給她。蜜蠟就猜,小海於他,該是她于歐泊一樣的人吧?聽住了,竟忘了接過柳丁。果然托帕解釋:「小海是我女朋友,我們一起長大的,感情特好。」蜜蠟便點點頭,接了柳丁放慢步驟給他看,剝了一半遞給他,揚揚下頦兒,意思是「你試試看」。托帕弄不對,蜜蠟看著急,就伸手幫忙:「力道不對。要找角度的,像這樣……」她發現托帕看著自己的驚奇,驟然意識到,自己居然能有開口講話的欲望了!托帕朝她會心一笑:「你的聲音像你媽媽,挺好聽的。」蜜蠟也淡淡笑了。

  以後,托帕就不會再單向談話了。他們之間漸漸熱鬧,漸漸熟絡,蜜蠟試著在托帕跟前說很長的話,也會沒顧及地笑鬧,托帕把和小海的每段故事都講了給她,從未見面的小海,仿佛成了蜜蠟身邊每日見到的人;蜜蠟有時也想講歐泊的,卻沒辦法出口:「歐泊」,不知不覺已在心中一角塌縮成黑洞,連光都逃不去,始終可怖地旋著,吸著,不能想。

  穿裙子的季節,是屬女孩子專有的:暖草和風時節,女孩子的眼波,肌膚,身體,心思,都軟軟香香長成著,一眠大一寸。女孩子的變化,成熟,似乎都趕在夏天裡。蜜蠟有四個氣候截然的夏天,串起她童年和成年光影流轉的幻化。

  16歲,蜜蠟邂逅歐泊,把溫暖濕潤的美妙愛戀帶給她,一如那個夏天在記憶中的溫度;17歲,蜜蠟和歐泊相愛,睡在歐泊懷裡,夏天都變了清爽馨香的;18歲,蜜蠟已失去歐泊,那冰洌刺骨的春天,是心被裸體的寒冷;蜜蠟關自己在家,職高畢業後就是高考落榜,那個夏天溫吞悶窒;19歲,蜜蠟複讀,托帕帶著,蜜蠟說話了,考中了,重考的夏天是火辣辣的炙熱……

  入學不久,蜜蠟和媽媽吵架了,是這對母女多少年第一次衝突。

  歐泊走後,悲痛漸漸退卻,浮漲上來的是恐懼,尤其夜晚,難熬的。醒著,體內有翻騰的虛空,想要歐泊,蜜蠟把手放下去,拱起身體,瞪大了眼看黑暗中,騙自己歐泊回來了;睡了,夢裡總有沉沉黑霧,一匹黑豹子,亮著黃眼睛,颼一下身邊奔過,會掠去她所有氣力,整個人掉下去,遍身濡濕嚇醒,又重複想念歐泊的動作。托帕畢業後忙著入行,和他幾乎斷了聯繫,蜜蠟又恢復少話出神模樣,清濯憔悴了許多。

  大一深秋,媽媽來學校看蜜蠟,待了兩天,便帶她去個地方,在市中心,背街一座灰色的樓,蜜蠟看到大門口小小一塊牌子:「**康復中心」,便知是要看心理醫生了,連連搖頭後退。媽媽拽了她手腕:「蠟蠟別怕,我打聽到托帕就在這家上班,咱們去找他,好不好?」「不好。」「蠟蠟,媽媽去找過你的輔導員了,老師說你不和同學來往,尤其是男孩子,你很討厭他們嗎?這樣是不行的——」「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沒病!」蜜蠟慌亂搖頭,要拍開媽媽的手。

  蜜蠟強勁兒上來,死活不聽話,母女倆拉拉扯扯,在門口逡巡個把小時,媽媽勸哄得嗓音帶啞:「蠟蠟,跟媽媽上去,聽話……」蜜蠟還只顧說:「媽媽是多餘的操心,我沒事,媽媽,別煩我!」「蠟蠟……」媽媽眼裡突然盈了淚水,揪著蜜蠟的手也放開,「媽媽不好,媽媽沒能給你正常的家,蠟蠟的性格、經歷、生活,這之中的不幸,都是媽媽的責任……媽媽一直想和你說,媽媽對不起你……托帕讓你開口了,媽媽看著和他在一起,你好多了,媽媽就想帶你來試試看……你要是實在覺著難受,咱就不去了……看你受罪,可不知道怎麼幫你,媽媽都傷心死了……」媽媽掩住臉,哭了,蜜蠟不知所措,只好看著媽媽——猛然驚覺——媽媽老了!

  媽媽老了。文采飛揚的眼角眉梢添了皺紋,漂亮板正的身材肩頭變得佝僂,就連蔥管一樣的指節也有了蒼老的痕路——蠟蠟的漂亮媽媽,似乎會永葆青春的漂亮媽媽,居然老了,就在這兩年,陪著女兒難過,為女兒擔憂的這兩年裡,媽媽一下子,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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