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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天河扯條凳子坐了,徐徐向杯裡吹涼,蜜蠟於是說我不喝水,天河好玩地笑:「不是給你,我喝,跑著來的,渴死我了。」咕咚咕咚兩大口,被燙得咳出好大動靜,半晌又說,「我外地演出去了,你病了怎麼不聯繫我啊,我好來照顧你——噢對,你根本就不認識我,哈,我這思維都慣性了,覺得咱倆早就特熟呢。」

  蜜蠟不解:「可你怎麼進來的,我出痘子——」

  「還不多虧了我媽!」他走去把個本子取來,「我媽她老人家,在社區醫院看了幾十年的病,最自豪的業績就是這個,喏,精裝病歷。」

  蜜蠟看時,是本硬紙封皮的病歷,脊上用蠟線裝訂得結實。打開來,日期、病史、醫院、診斷醫師,一頁頁記載得整齊,還小心粘貼了當時開出的處方。

  「我媽把照得著的親戚朋友,都建了檔了,這本兒是我的。還非逼著我身邊帶著,我老大不願意的,你說,沉甸甸的有什麼趣兒。」嘩啦嘩啦翻出一頁指給蜜蠟,「不過今兒個,我媽可真格兒立功了。這一篇,充分向護士小姐證明了我的水痘病史,我才能這麼光明正大地進來看你,嘿,校醫院不愧是校醫院,就是骨質疏鬆,一套護膚精華就搞定了——」天河一拍腦門,「扯遠了扯遠了,總之一句話,一直到你出院——」又捶胸口,「都有人照顧你了!誒沒液了,我給你拔針,放心,啊,家有大夫,我是科班出身,咱輕輕的——」

  蜜蠟看著他極嫺熟地揭開膠布,按好了棉球順血管方向利索地一抽:「按著吧,我給你弄個柳丁。」翻箱倒櫃地拿了刀子柳丁,汁水四溢地剛切了一個,蜜蠟哧兒笑了:「你殺柳丁呢。把床櫃瓷碗裡我那把勺子拿了來吧。」

  蜜蠟把柳丁蒂部挖個蓋子,掀開,勺子插進去,兩個弧度正好咬合,撬了八撬,橙皮便如脫衣一般褪了。蜜蠟捧給他,一邊眼波轉轉:「笨的。吃果子非用刀麼。很多種果子不用刀吃得更好呢。」

  天河拿過那橙皮端詳,渾然一張整的,臉上疑惑轉為輕歎:「吃了無數回柳丁,這個吃得最有趣兒!原來女孩子可以巧到這宗兒啊。」

  他笑意盈盈地去看蜜蠟,卻見剛剛還親靜明媚的那女孩一瞬換了風韻,變得亮烈難犯了。

  「謝謝來看我,柳丁請你吃,吃好請回吧。」

  莫名其妙的天河走得鬱悶,蜜蠟卻怎麼也沒心思理會。

  人的記憶就是這麼奇怪,像海洋上破碎的島嶼,會因為天邊偶爾現出的幾片黛青影子,而回想起它所漂離的那塊大陸來——蜜蠟的苦痛常在於此。

  柳丁稀鬆平常,偏牽扯著蜜蠟心房最不易挪動的一塊磚石,輕輕一碰就要從心底痛上來。

  蜜蠟的挖柳丁,是歐泊教的——不只柳丁,歐泊似乎懂得種種討巧的法子:比如,歐泊會把西瓜挖了瓤切進大碗,在上班前放進小冰箱裡淬著,等午睡醒的蜜蠟找來吃;又會順手翻翻裝了奇異果的籃子,找一枚熟軟的切開來,取小勺給蜜蠟,你一半我一半舀霜淇淋似的慢慢嘗;蜜蠟買失敗的草莓,酸澀得只能扔掉,歐泊卻懂得半杯優酪乳兩勺糖地做成草莓酪——歐泊笑起來像小孩子,採訪寫稿時就是硬冷的男人,閒暇當口又甚至會帶了主婦的色彩:蜜蠟想起歐泊手頭看著的書時而會是專講烹調的,還有他洗熨襯衫的樣子;歐泊的房間常常整齊,床單也是按時換洗的;蜜蠟又想起歐泊站在那兒,拿了噴氣熨斗,認真地燙他的半新羊毛外套,一邊還說:「我爸告訴我,獨自生活很久的男人,歲數大一些的就會整潔。蠟蠟覺得我老嗎?」蜜蠟就好笑地笑,然後搖頭。

  歐泊死的時候,不到27歲,是蜜蠟快18歲的春天。兩人差去九歲,蜜蠟卻沒覺到歐泊老,甚至沒想過歐泊生於她的上一個十年。有篇東西,大意是女人希冀的那類理想男人,會有些什麼特徵,內容很是浪漫有趣:「下雨天背我過積水,並說我可以再輕一點」、「女秘書要給他縫上脫落的扣子,他說謝謝不用」之類的,其中有一條是「和孩子在一起是孩子,和成人在一起是成人」,蜜蠟看過,覺得這寫的就是歐泊了。

  歐泊的孩子氣,有時會以俏皮的程度爆發一下。蜜蠟想起初春裡,她把面掉的蘋果擱置一旁,同時說,「不脆的蘋果就像蠟呢,甜味都給蓋掉。」歐泊從書堆裡抬起頭,有所思地看她,倏爾淘氣地笑。他把蘋果切了兩半,拿了勺子一層層刮,蘋果面了,鬆軟地落下在小碗裡,是不沾不連的果松,歐泊扔掉果皮殼子,去抱個不大不小的紙盒來,一邊得意地說:「銷價買的刨冰機,同事說我冬天買這個傻氣,今天派用場了。我請蠟蠟吃冰。」又去廚房,伴隨開箱櫃的聲音,歐泊在找,「我的砂糖和沙拉醬呢?」

  面前擺好兩碗果松冰沙,剔透地沁著涼氣,蜜蠟執了勺要嘗,卻被歐泊想起什麼地把碗罩住:「慢著,對了——」他轉身去翻月曆,盤算了說,「蠟蠟,是在每月十號變脾氣吧,今天二十五號,嗯,偶爾吃點涼沒事,好,吃吧。」蜜蠟邊吃邊好笑:「我真會變脾氣嘛?!」

  ……

  其它記憶到來時候,是種心很疼的悅暖,柳丁卻不是。

  想起柳丁的時候,就只是心很疼。

  因為蜜蠟的初夜,沾著橙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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