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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阿福吮了吮拇指:「就是兩個人名正言順地做伴兒嘛。」我拍了拍她梳著雙髻的腦袋,忍俊不禁。春夜朦朧,玉樓珠殿,星影參重。我背著阿福走回朝陽殿。阿福的髮辮垂在我的頭頸裡,有點癢;我的心裡,有些甜。

   我自四歲開蒙,老師一直是太師何規,舅舅也教授我一些金石書畫之類的風雅學問。阿福讀書的時候,我奉旨伴讀。她經常冒出些古怪的問題,令老先生頭疼不已。阿福氣呼呼地告訴我:「老先生說了等於沒有說。」

   我大笑:「那你還不來問我?」

  她道:「先生那麼推崇史記,史記上說的就一定是準確嗎?」

   我笑笑:「那也不一定。比如,因為司馬遷與李陵私交好,就大加讚揚他祖父李廣。其實,李廣因為個人恩怨,殺死霸陵尉,很不仁義。李廣難封侯,縱然是武帝刻薄寡恩,他自己也有不足。歷史,只是一種說法。作為君主,只可以借鑒,得以明智,絕對不用全相信。全信它,就迂腐了。」

   阿福這女孩很有趣,我解釋的話她都會相信,但嘴上就不承認。我已經是個少年,她終究是個孩子。我想,她總會長大的。她每一點成長,我都會欣喜。因為,我們是昭陽殿裡相伴的兩個孩子,她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等我發現這一點,早就忘記究竟是何時開始的了。

   這年的春天,一如既往,翠葉藏鶯,新綠可人。三月三日,琅玡王氏舉行曲水流觴大會,我也應邀出席。六十六人,我是其中最年少者。我遇見另一個少年,閒情淡雅,冶姿清潤。說他清高,他和雅的微笑似對自己的魅力渾然不覺。我見了他,莫名的心向下一沉。白衣少年,立于柳下,楊花飄過。他對我謙遜點頭:「我是王覽,你還記得嗎?」

   那以後,母親去世,我離開了皇宮。飛花萬點愁如海,王覽默默地給我送行。不知道為何,看到他的時候,他的影子卻和我心裡阿福的面影重疊。我的心,又是一沉。阿福說,要陪著我哭,所以我不再哭了。我已經失去母親,不能再讓阿福難受。三年嗎?我可以讓自己變得足夠堅強,堅強到可以保護她和我自己。

   守墓的日子清冷,也並非無聊。碧月照寒星,我想到阿福,就會開心一些。我喜歡吹笛,那些日子,我寫了一首新曲。夜晚我常練習,希望將來她會喜歡聽。七夕,我托人送去了水晶燈。得到的卻是另一個消息,有人代替了我在東宮的位置。那個人,就是王覽。我的心,重重沉到深處。想起王覽那雙細長明澈的鳳眼,不由苦笑。我的母親曾說:「阿容的眼睛長得美,就是太大,藏不住心。」和覽比,我沒有勝算。

   一個人,與王覽生在同一時代,實在是件不幸的事。但同時,也是件幸事。特別是,他成為了我的好朋友。漸漸的,我和阿福的通信,變成了和王覽的通信。我只在舅父的葬禮上見過她一次,她是新君,小臉慘白,王覽牽著她的手。身為相王,他立於御座之下,站立得穩穩當當,無人能不為那種高潔與自信折服。我走了,甚至沒有要求覲見。我所想得出來安慰的話,她應該都聽過了。她失去父母的痛苦,我感同身受,我為她哭了,但,不可以在她的面前。

   當我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個十二歲的大姑娘了。她站在我面前,眼睛是那麼純淨美麗,我想逃開,但做不到。要知道,對一個男人來說,是否愛一個女子,往往只要一瞬就可以感覺。可惜,她站在王覽的身側,她的瞳仁裡只有王覽。王覽微笑著,讓人忘記了冬天。連我,都可以感受他的溫暖。

   可是,元宵之夜,我還是吻了她。我想,每個人都有情不自禁的時候吧。那天,我是喝了不少酒,可我在裝醉。阿福的反應,我完全沒有想到。是她的初吻嗎?我搶到了不該屬於我的東西。

   我在揚州查淮王的案底,不得不借自己年少風流。毀壞的不過是我的名聲,維護的是阿福的江山。所謂芍藥公子,不過是個幌子。二十四橋,冷月無聲,我曾與「陌上閣」的鴇母羅七娘對飲。她問:「公子你有喜歡的人了吧?」

   我默然,怎麼回答呢。我懶洋洋地飛了她一個眼風,雖然她年近三十,但仍然是一位美人。說出來無人信,我在揚州的韻事,不過就止於這些輕佻的眼色而已。我說:「姐姐,你不是也有自己的故事嗎?有些話,確實不知如何說起。」

   她微笑,長歎道:「公子,你那麼年青,又是聰明人,何必如此執著?」

   我笑,對月舉杯:「你錯了,我太不聰明。不是執著,只是難忘。我只有十七歲,也許,將來我會放得開。自古文人喜在揚州做夢,我真羡慕別人可以在這花紅柳綠中醉了半生。」

   我為那個女子吹了一曲笛子,她提著燈籠送我回房。我要關上門的時候,她告訴我:「我叫流蘇。十年來我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這個名字,但是希望華公子你記得,我以此為榮。」

   我謝了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成熟豁達如她,年少莽撞如我。

   正月十六,她賭氣走開。王覽看著我若有所思,我不信他猜不出一點頭緒,但他只是溫和地問我:「你們一起長大的,何必要彼此耍孩子脾氣?」我面紅耳赤,心裡要比酒水淋濕的面孔還狼狽。

   內侍來報告找不到阿福的時候,我發現王覽的臉煞白。我吸了口氣,拿過一盞燈籠,告訴了他那個屬於我們的秘密地方。王覽笑了:「謝謝你。」瑞雪打在他的衣領上,成為奇特的五瓣梅花形狀,向來沉靜如水的他,竟然一路小跑著下了臺階。夜色裡,我望著那團燈光,知道昨夜不過是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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