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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鋒銳如錐——紀念柏楊先生

  柏楊(1920~2008)柏楊這個人啊,要說起來半生的工作可真是沒臉見人的。

  柏楊早年,做的是政工工作。這個工作本來就很容易遭人詆毀,而不幸的是柏楊偏偏還是給國民黨幹政工。從大學畢業開始,柏楊一直是給國民黨政訓系統幹活兒,辦報紙,搞宣傳,忙得不亦樂乎——一直忙到從大陸跑到臺灣,還在忙反共救國團,不過可供他忙活的地盤,卻是越來越小。

  國民黨裡頭,政工這個系統,可說是最窩囊的了。國民黨敗給共產黨,很多人說「非戰之罪」,既然不是打仗的罪過,責任是誰的呢?自然是政治,而政工政訓系統自然首當其衝。柏楊他們這個系統的領袖鄧文儀,對著孫殿英大談三民主義,差點兒把盜墓出身的孫老殿噎死。這幫人的水準,大體如此。

  從大陸「政」到臺灣,到1960年終於脫離這個幹了半輩子、不過一直在虧本的買賣,柏楊的人生價值只能說是負數。學而優則仕,先生學得一般,仕更沒有走通。

  照片上1960年的柏楊,白皙而文氣,這個四十歲的河南漢子,真的不惑了嗎?從他一生習慣眯縫著的眼睛裡,我們看不出來。

  然而有句話叫做「人生從四十歲開始」,它仿佛就是給柏楊定做的。

  四十歲以後的柏楊,竟是越活越有滋味,越活越明白的樣子。

  《中國人史綱》、《柏楊版白話資治通鑒》,都出自四十歲以後的柏楊。這兩本書,寫的真是足夠精彩,足可以給柏楊在歷史文化領域奠定一個位置,也說明他的確是有才華的人。大學畢業的柏楊留下一張頭頂學士帽的照片,目光中滿是犀利。這個中原小才子的成就都在晚年,或許和人生最初走錯了路分不開。

  然而,柏楊最燦爛的,卻是另一本書,這個我們都知道的。

  那本《醜陋的中國人》。

  當我開始讀這本書時,正是十六七歲,血氣方剛的時候,卻被這位柏楊先生罵得汗流浹背。

  很鬱悶,又無從反駁。因為先生所寫的,處處件件都戳心戳肺,張目看別人,低頭看自己,無一不是先生筆下。你想辯駁,偏偏覺得柏楊先生說的總比你有道理,就是辯贏了他,心中也還是輸。

  也巧,那個時代正是我們打開國門的時代,忽然發現那些紅眉毛綠眼睛的生番竟然比我們一直引以為榮的祖國超出那樣大一截,不但工資比我們高十倍二十倍不新鮮,而且走路膝蓋會彎,過馬路不闖紅燈,好似比我們還文明。震驚之下,柏楊先生的話,我們多少聽進去了些。

  《醜陋的中國人》屬於雜文,柏楊先生自己說雜文比魯迅寫得好,雖然他亦謙遜地說自己是站在人家肩膀上。

  其實柏楊先生的歷史文章,一樣帶著這種雜文的尖銳。

  從這裡,也可以大致明白柏楊先生為何半生不得志。這人哪裡是搞文宣的材料,這人是罵死人不償命的主兒啊。當然,他早年的工作也不限於歌功頌德,也可以去罵共產黨,不過共產黨講究的是槍桿子裡面出政權,不怕罵。

  欣賞柏楊先生的才氣,然而有些不喜歡他的鋒銳,畢竟傷人比較厲害。

  然而我大學的同學、教育系的天才高曉東先生如是評價——柏楊可以罵人,他有這個資格。

  當時不知道柏楊先生的來歷,覺得這個評價有些突兀。

  等知道先生坐了九年的牢,還是國民黨的牢,只有歎息一聲——柏楊先生確實有資格罵人的。

  國民黨的牢,當時可不是好坐的。李敖被刑訊過,用刑的用幾根圓珠筆夾在他的手指間,逐漸壓緊。還要告訴他——李先生,如果你疼請不要恨我,是這圓珠筆讓你疼,你應該恨圓珠筆。李敖反駁道——不,我還是恨自己的手指吧,是我的手指讓我疼。

  柏楊幾次自殺未遂。

  「因為鄰居對我不友好,所以我不得不利己主義。」基督山伯爵如是回答維爾福法官先生。

  李敖原來是國民黨軍官,柏楊原來是國民黨的政工幹部,都是為國民黨賣過命的。

  「因為世界待我刻薄,所以我也待世界刻薄。」柏楊說這話的時候也可以昂著頭的。

  而柏楊除了刻薄,更多的是深刻。

  尖銳的文風,殺傷力大,感染力強,也能夠讓自己的表達更加大聲,因此對從事文字寫作的人極有吸引力。經常有朋友抓到歷史的某個破綻而為自己的敏銳激動不已,以為自己也可以當柏楊了。不過,攻擊性的文字好寫,能達到柏楊水準的,卻難見到。批評者,有時候比被批評的還要無知。稚嫩的敏銳,不過是「芳心竊喜」的顫動,離結婚生孩子還早著呢。

  寫這樣的文字,需要鷹一樣銳利的眼睛,穿透事實,去剝離出令人信服的東西來。僅僅看到問題,未必能讓人信服,不過是小聰明,就像1966年柏楊畫漫畫諷刺大小蔣被捕,依?大學畢業照片上的柏楊——其實他根本沒有畢業,學士帽是向同學借的。他的目光充滿鋒銳。晚年的柏楊,眼睛總是眯著的,文字卻永遠辣得如同湖南菜然屬於這類小聰明。這種小聰明像方鴻漸,其本質不過如趙辛楣所說的——「你這人倒不壞,可是全無用處」。抓起來,頂多慘叫兩聲不民主,卻是未必有人在意的。那張畫,也早被人忘記。而二十年後的《醜陋的中國人》雖然也尖銳,論點卻變得極有說服力,欲駁不能,只有歎息。作為被罵的對象,排隊到書店去買柏楊先生的書,全都是因為他的深刻。

  九年的監牢,換來了柏楊徹骨的桀驁不馴,更有了可以刺穿歷史的深邃。

  李敖也有同樣的時刻吧,當他看到一江山遊回來的袍澤在灘頭被自己人用亂槍打進忠烈祠。

  一個是善才,一個是龍女。

  鋒銳是七傷拳,欲傷人,先傷己。柏楊是經過大苦難的人,他的鋒銳如百練寶刀,而沒有這番經歷去模仿,不免像人家堂屋裡掛著的批發龍泉劍,只得其型而已。

  是資格促成了深刻,還是深刻依託資格而存在?這兩者總是相輔相成的,每次我想把它們分開,都有棒打鴛鴦的感受。

  柏楊幾乎是獨一無二的,坐了九年牢,沒有把他坐成一個華盛頓或摩西,也沒有把他坐成崔八娃或范長江,依然是一根錐子一樣的一個人,除了文字一無所有,只是越發的成熟。

  大陸引進柏楊,我想最初的原因是因為他是坐國民黨的牢,看他的書,或許可以更深刻地認識「反動統治」的腐朽。卻不料中國人的腦筋基本是相通的,柏楊先生在海峽那邊讓人汗流浹背,拿過來,同樣讓這邊的人汗流浹背。

  奇怪的是,柏楊先生雖然擅長的是攻擊和摧毀,提到他的名字,我卻總有一種建設性的感覺。而他卻甚至從來沒有給出一個摧毀後怎樣建設的意見。從尖銳而言,柏楊在臺灣的文化界是刻薄的,但並不是最刻薄的。汪笨湖也刻薄,周玉蔻更甚,然而,柏楊的刻薄,卻和他們不同,我想是可以傳下去的。也許我們的下一代,還是要看《醜陋的中國人》。

  常想柏楊先生到底給了我們什麼建設性的東西呢?

  或許就在「沒有答案」這四個字上。

  看了柏楊的書,才發現,所謂五千年的悠久文明,是祖宗的榮耀,卻要我們汗顏。所謂地大物博,人口眾多,也未必是什麼值得自豪的事情——十來億人對掐起來,用這地大物博的產物互相打來打去,確是世界歷史上的奇觀。

  怎麼辦?

  沒有答案。柏楊是聰明的,但聰明的他坐了九年牢以後說,沒有答案。

  看了《醜陋的中國人》,汗流浹背之後,我們總希望有一個靈丹妙藥,假如誰能給出答案,那這件事就很中國了。柏楊不,他真的很不中國,沒有作摩西的欲望。

  沒有答案,可是我們不能停步,世界不允許我們停步。

  於是我們只好說,對著天空呐喊是沒有用的,中國沒有捷徑可走,我們一步一步來吧。

  那麼,就只有踏踏實實地走吧。

  毛蟲醜陋,要化作蝴蝶。

  抬頭看,頂上已經沒有了光環。中國人不是天之驕子。

  當我們都不再認為自己頭上有光環,只有用力去做,來換每一點進步的時候,中國的信心,就開始了廢墟上的重建。

  這可能不是柏楊先生寫作時所想到的,而是藏在他的心底。

  柏楊先生曾給張香華女士寫過這樣的詩,說道:「險已夷,驚已安,我們倆註定會守望到,北極星懸升,在命運蒼茫的曉色裡。」

  這是出獄以後的作品。這樣充滿期待的詩句,是柏楊先生的為人。他不是充滿仇恨和絕望的人,他的筆雖然犀利,他的心中,存的卻是一份希望。

  十幾年前,從不敢想像中國會發展到今天的樣子。

  柏楊先生走了,希望卻留下。

  寫字樓不滅的燈火,腳手架上忙碌的民工,田野裡互相挽起的臂膀,告訴孩子,把你的書給小朋友分享。

  一切的一切,都微不足道。

  也許。

  也許可以讓我們的下一代,在重新讀柏楊先生的時候,不必再像我們那樣汗流浹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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