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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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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瑤的泰坦尼克 為瓊瑤的小說流淚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我大學的女同學們常常捏著汗濕的手帕,看《失火的天堂》或者《心有千千結》而雙目迷離。 作為燕趙之地的子孫,我心中所更加親近的是,西北高天下的蒼莽黃沙,邊塞草原上的鐵馬冰河。因此,於瓊瑤書中的恩恩怨怨,多少覺得是「小女子心態」,和我不大相關。 想當然地認為,能寫出這樣作品的瓊瑤,無疑是個感情世界坎坷無比又豐富無比的小資。當她在鋪了天鵝絨的大床上為了愛情輾轉反側的時候,薩正在和兄弟們在風雪漫天的機場跑道上為波音737換輪子。我們的世界,沒有交集。 直到看了她的《我的故事》。 這本書,我是在大學畢業幾年後讀的。早晨開始看,直到黃昏,因為我讀完之後,又反復讀了一遍。那一天,瓊瑤的世界在我的心中天翻地覆。 《我的故事》,是瓊瑤的自傳,我想,如果沒有讀過這本書,不可以算做真正瞭解瓊瑤是怎樣一個人的。 這本書中,記錄了一段我們早已忘記的歷史,也顛覆了我對瓊瑤的看法。 瓊瑤的確出生于教授之家,書香門第。然而,她記錄下的童年,卻和小資沒有多少關係,她用了大量的篇幅記錄的,是逃難。 1944年,六歲的瓊瑤,隨著全家——祖父、父親和母親、哥哥、弟弟……開始了逃難的歷程。 那一年,日軍發動了豫湘桂戰役。瓊瑤家的祖屋所在地衡陽,是兩軍決戰之地。中國軍隊第十軍在這座城市死守了四十七天,終因援軍不濟,力竭城破。 逃難之前,瓊瑤把自己最珍愛的一面小錦旗交給了媽媽,藏在所寄宿農家的閣樓上,因為大家都說農家一無所有,日本人是不會搶劫這個地方的。 日軍果然沒有搶劫,他們燒掉了整個村子。這只是瓊瑤記憶中苦難的開始。 幾十年後在這本書的字裡行間,依然可以讀到家國淪亡之際一個普通人家的慘痛。 逃亡中,瓊瑤第一次目睹了死亡。「山溝外面,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槍響,接著,有一個人影從我們掩護著的松柏外面閃過去。我們全嚇怔了,忘了哭,也忘了叫,暫態間,山溝中寂然無聲,我從松樹的隙縫裡望出去,正好看到那奔跑著的人——一個平凡的農人,腿上滴著血,一跛一跛地飛跑著逃走,然後,就是一陣日本人的呼喝聲,又一排槍聲,那農人倒了下去。我呆住了,第一次瞭解死亡是怎樣突然就能來臨的,第一次看到鮮血從一個活生生的人體裡流出來。」 接著,他們又被日軍圍住搜查,一切財產都被搶去,連瓊瑤的母親都險些被日軍擄去。「一向文質彬彬的父親,立即爆發了,他陡然間沖過來,抱住母親,對那日本兵大吼大叫:『放手!你這禽獸!放手!』一切發生得好快,我看到那日本兵舉起木棒,對父親攔腰一棒,父親站立不穩,那山溝又是一個往下傾斜的斜坡,父親摔了下去,順著斜坡,就一直往下滾。祖父忍無可忍,也沖上前去,日本兵再一棒,把祖父也打落坡下,然後,他繼續拉著母親,往山溝外面拖去。母親用手抓緊了山溝兩壁的青草,哭著往地上賴。我眼看父親和祖父挨打,母親又將被擄走,恐懼、憤怒和無助的感覺一下子對我壓了下來,我用雙手扯住母親的衣服,放聲大哭。同時,麒麟和小弟都撲了過來,分別抱住母親的腿,也放聲大哭,我們三個孩子,這一哭哭得驚天動地,我們邊哭邊喊著:『媽媽不要走!媽媽不要走!』」 只是因為瓊瑤的弟弟恰好和帶隊日本軍官的孩子同歲,使他產生了惻隱之心,一家人才逃過此難。 寫下這樣文字的,是我們所認為自己熟悉的瓊瑤嗎? 在這本書中,瓊瑤這樣的記錄,比比皆是,處處都是那雙六歲的眼睛親眼所見——為了避免大家被發現,表叔伸手去扼死自己的親生兒子;悄然將與瓊瑤每天抱著睡在一起的小妹丟棄在旅途中;父母赴水自盡又被瓊瑤的哭聲喚回;生死輾轉中祖父卻固執地在口袋中留著自己抗日救國的詩歌;寧可被槍斃也不讓漢奸侮辱…… 弱國子民的血淚,盡在於此。 瓊瑤在書中寫到——「我的國家民族觀念,就是在這槍口下建立起來的。所以我常說,別人童年的教育來自學校,我童年的教育,卻來自戰爭」。 2004年臺灣地區大選,瓊瑤阿姨為反台獨在網站上發表公開信: 「親愛的朋友啊!從何時開始,長江、黃河、青海、長城、喜馬拉雅山……都不再是我們的驕傲了?唐宋元明都不再是我們的歷史了?我真的陷進無法自拔的痛楚裡。」 讀這本書的時候,我心中有一點淡淡的疑問——有著這樣經歷的瓊瑤,成年後的作品中為何卻只有溫柔婉約,而沒有「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的剛強之氣呢? 直到看到《泰坦尼克》中的一段,我忽然若有所悟。 《泰坦尼克》的結尾,羅絲是怎樣對傑克喃喃自語的呢? 她沒有說我是多麼地懷念你,在心底愛你這些話。她說,我結了幾次婚,愛過幾個人,生了幾個孩子,走了世界多少個地方……她的一生怎樣的快樂和有價值。 傑克的死,是為了羅絲的生。 而他讓羅絲活下去,假如她從此只是憂傷地懷念自己,我想並不是傑克所要的最好報答。那最好的報答就是羅絲自己所說的——她是那樣珍愛傑克換來的生命,所以讓自己的一生都快快樂樂,轟轟烈烈,一直到九十歲。 她的生命是屬於兩個人的,她快樂了,他才快樂。 左權,這個剛毅的紅色將軍,在留下的信中對自己的女兒用了如下的所有稱呼——「小鬼、小傢伙、小寶貝、小天使、小東西……」 將軍用了這樣的稱呼,我想他是從心中希望把一切苦難在自己的手中終結,只給女兒擁有美好的東西,包括美麗、溫柔和幸福吧。 我們的先人在艱難時刻能夠勇敢地面對苦難,卻不是為了把我們變成冰冷的鋼鐵,而是為了讓我們按照和平與善良的本性生活。 什麼是我們心中的家國呢?那些不朽的詩詞歌賦,江南煙雨,漠北秋風,弄堂中孩子們跳猴皮筋時的歡笑,在課堂上為某個莫名的惆悵而走神的瞬間。 對於瓊瑤來說,悱惻溫婉是她的本性。歷盡劫難,癡心終而不改。這種南方小女子的情懷,在《我的故事》的苦難襯托下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離離原上草,用最柔弱的一面讓人感到生命的頑強與燦爛。 一如阿基米德最後的時刻,他說:「讓我畫完這個圓。」 讀過這本書之後,對瓊瑤的感覺真的不再一樣了。 當一家人經過一次次搶劫、殺戮、搜查之後,瓊瑤在第八章「夜半穿越火線」的結尾一段寫道:「中午時分,我們見到了第一隊國軍,看到了第一面國旗。」 那時,忽然發現自己身上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在讀瓊瑤的書時,我居然落淚了。 從此,也不可以笑話那些讀瓊瑤落淚的女生了吧。 後記:瓊瑤一家遇到的中國軍隊,是桂軍第27團輜重連,他們的連長曾彪成了一家人的保護神。他們跟著他的軍隊走,吃他的軍糧,喝他水壺裡的水。瓊瑤的家人,在他的幫助下,平安到達廣西,隨後轉往重慶。瓊瑤寫道:「一天清晨,我們全上了火車,倚著車窗,含淚望著站在月臺上的曾連長。車子終於蠕動了,曾連長仍然站在那兒,一身軍裝,威武挺拔。他不住地對我們揮手,我們也不住地對他揮手,車子越開越快,越開越遠,曾連長的影子就越來越小,終於再也看不見了。別矣,曾連長!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曾連長。」 戰後,瓊瑤一家人曾反復尋找曾連長,雖然沒有找到他,但總期待著和他的再次相逢。瓊瑤在另一段文字中曾經對曾連長此後的行蹤做過一點提示,她說:「曾連長奉命死守桂林。」 桂林戰役是抗戰後期的一場血戰。1944年11月,日軍進攻桂林,和所有國民黨軍當時進行的很多戰役一樣,這次戰役充滿了犧牲、血腥、陰謀、內訌和叛賣,然而,戰鬥的激烈程度在很多日軍文獻中依然清晰可辨。11日,桂林陷落,此戰中國軍隊三名將軍殉難,分別是第三十一軍參謀長呂旃蒙、第一三一師師長闞維雍和桂林城防副司令官陳濟桓。第二十七團輜重連的下落無從查找,只是從戰史知道,當時桂林守軍將大量輜重囤積於七星岩岩洞中,以期與日軍長期作戰。因為漢奸告密,日軍猛攻七星岩。由於守軍頑強英勇,日軍無法攻入,遂對洞內施放毒氣,守軍全體殉難。 曾彪連長的忠骨,或許就在七星岩的某個洞穴之中吧。 一如瓊瑤的父親第一次見到曾連長時,無意中說出的一句話。他說——「不甘異族迫害,要付出多少代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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