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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80

  妙手之巔,月華如晝。剽界廣場,群賢昏睡未醒。克弄·弗賴耳、卡蜜拉·赫塞納聽不懂中文,看不懂稀奇,扶了安娜女士回招待所了,這裡只剩下文亦凡、唐娜和九指老人。

  文亦凡詫異地問:「剽界之祖的後裔?」

  九指老人看定他,緩緩道:「你既到了剽界,我也該物歸原主了。你且跟我來。」直起身板,搖動輪椅。

  文亦凡和唐娜急忙上前一起推。輪椅沿著巨壁左邊的松林小道從山坡後向上而去。望著九指老人蒼涼的背影,文亦凡心中充滿了懸秘。

  妙手島的最高處就在巨壁頂端,一尊高大的雕像在月光下巍然矗立,一位衣著古樸的聖人俯視著剽界廣場。他看上去慈眉善目、長須飄拂,寬袍大袖中,隱隱有斧鑿藏在其中。遠處有石刻的竹簡、木簡堆放在案上,上面分別寫著《孟子》《管子》《淮南子》等諸子百家的字樣。聖人雙目如電,似直透諸子百家著作,那神態像是一個能看透世間萬物的智者。他右手在前,提筆題寫書名:文子。左手背後,緊緊握著一本秘笈,赫然便是《文氏春秋》。腰間懸著一隻葫蘆,上面隱約有字跡,卻不清晰。

  文亦凡大吃一驚道:「這這這,這是我先祖文聖公,他怎會是剽界之祖?」

  九指老人神情莊重道:「他就是你的先祖文聖公。他的身世向來有不同說法,一說生於春秋之末,一說生在漢朝之初。本來筆法平平,難成大器,皆因得到一篇上古聖人刻在葫蘆上的詩文,悟出一套寫作秘訣,編成《文氏春秋》。又拿來諸子百家的著作,運用這路筆法,斧鑿成《文子》一書,假借老子弟弟的名字發行於世,開了『專吃名人』的先河,創立了『剽家』。」

  文亦凡驚問:「原來《文氏春秋》是從《葫蘆詩》中悟出的?那這《葫蘆詩》又是何人所作?」

  唐娜道:「《葫蘆詩》的作者已經無從考證,《文氏春秋》實際就是《葫蘆詩》的注釋本,就連孔聖人的『春秋筆法』也是從這《葫蘆詩》中悟出的。」這「春秋筆法」乃是聖人絕學,歷來為後世所尊崇,一般人很難得其精髓,想不到源頭竟在這裡。

  九指老人道:「孔子與文子各自從《葫蘆詩》中悟出不同的文章妙訣,傳之後世,逐漸形成了兩大派系:主流與剽界。後來主流又裂變成雅、俗二流,習慣上雅文學仍自稱主流,這就是文壇大格局——雙流一界。不過剽界歷來為雙流所不容,只能轉為地下,也就知者甚少了。後世文人其實大多是文聖公弟子,偏偏矯情圖名,欲混跡於主流文壇,紛紛投入儒家門下而諱言『剽家』,致使文聖公的名字漸漸泯沒。又害怕後世知曉,就說文聖公風流好淫,把『剽家』訛傳為『嫖家』。只有唐朝的柳宗元比較正直,特意寫了一篇《辨文子》為文聖公存史。歷史上很多大文人都得到過《葫蘆詩》的拓本,但都殘缺不全,只有文氏家族傳下的這本寶典才完整地收錄著《葫蘆詩》的全文。我只是很奇怪,文氏家族既有寶典在手,就應精通文壇三功,為何千百年來文姓大文人卻寥若晨星呢?」

  唐娜笑道:「文老先生曾經給亦凡留下話,說這本秘笈既能振興文壇,又能擾亂文壇。所以祖宗傳下話來,不准輕易修煉。」

  九指老人點頭道:「哦,原來如此。」

  文亦凡像聽天方夜譚,似乎明白了父親的話。這本書是流芳還是流毒,全看修煉者如何參悟。正邪兩派的「文壇三功」就截然相反。看來文聖公也深知其害,不欲文氏後人身陷其中。想到家父親臨終前的悲呼,急問:「這是我傳家之寶,難道在前輩手中?」

  九指老人撫摸著文聖公塑像,沉湎到如煙往事裡,追憶道:「「文化大革命」時,一幫造反派抄了你父親的家,翻到一本線裝書,繁體古字他們不認識,以為是反革命變天賬。那時,我在鄰近幾個大隊已經小有名氣。那天,你父親這個大隊請我寫大字報,小將們就把古書交給我辨認。為了保護你父親,我用線裝本的《杜工部集》掉了包。我對小將們說,『這是詩聖杜甫的詩集,偉大領袖也贊成的。』小將們聽了這話,就把書仍舊包起來,退還給你父親了。

  我害怕事情洩漏,又十分喜愛這本書,就想方設法遷到邊遠山區。這期間當然又遇到不少風波,後來娶妻生女,過著艱難的日子。這本秘笈對我幫助極大。我先是以文章而成民辦教師,後又以文章而成縣報編輯,再而後撰稿撈外快……唉,想我一生運道,都是這本書給我帶來的。改革開放後,眼見得一個個都富起來了,我發財無門,就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便辭職開辦起公司來。說起來,新時期真正的自由撰稿人我應該是第一個。」說到這裡,老人頓了頓,喘口氣。

  唐娜插嘴道:「近年來,他老人家從佛經裡剽出不少東西來,受到許多點化,一直想把它完璧歸趙。今天正好了卻心願了。」

  「你這瘋丫頭,不必為我找臺階。」九指老人慈祥地望了一眼唐娜,對文亦凡微笑道,「小娜一直纏著我,要把這秘笈歸還於你。我老了,就她一個寶貝,即使現在捨不得還給你,到她手裡還是要物歸原主的。拗不過她,只好做個順水人情了……你,你要好好待她!」說著從輪椅下面一個特殊的夾層裡,摸出一個黃綾包裹,輕輕打開。

  文亦凡感激地望著唐娜,此時才明白她要自己扮演男朋友的深意。誠摯地輕聲道:「謝謝你,唐娜!」

  如銀的月色下,一本古樸陳舊的線裝書展現在九指老人的掌中。老人再三撫摩,顯得格外愛惜。

  文亦凡巴不得立刻拿到手中翻看,只是不便伸手討要。不覺暗聚心神,注目凝視,竟然出乎意料地透過封面,看到裡面的文字。拙樸的繁體古字依稀可見,卻比青銅葫蘆上文字容易辨認:

  文本聖器兮,天地孕之;緣者得之兮,天下公之;文與造化兮,瓢與葫蘆。

  閱微知著兮,走馬觀花;一目了然兮,神可通之;透視表裡兮,入之三分。

  先有葫蘆兮,而後有瓢;不見葫蘆兮,妙手得瓢;聖人為瓢兮,適之葫蘆。

  深宵立雪兮,破帽遮顏;摧眉折腰兮,雖唾不拭;弄斧班門兮,為學無恥。

  欲得其瓢兮,先知葫蘆。欲知葫蘆兮,不可存恥。學至無恥兮,為所欲為。

  ……

  但見正文旁邊到處寫著蠅頭小字,文亦凡心知這便是老祖宗文聖公的注解和心得體會:

  夫文章者,天地生成之物也。有緣者得之,遂得面世,即為天下之公物也。凡作者、讀者、抄者、仿者、編者、譯者、誦者……皆有緣者。物生天地,必盡其用;文行於世,必獻於人。或顯原形,或改其身;或彰其本意,或藉以藏衷。皆具化世之功,而無先後之殊,爾吾之屬。而剽者有廣播之德,使受者眾、益者廣。

  剽之眼功者,有三重:下曰「走馬觀花」、中曰「過目神通」、上曰「入木三分」。恒練此功者,初則一目十行,然後十而百,百而千,千而萬,乃成過目神通之術,功臻化境之時,可透而視之,入木可達三分。

  剽之手功者,筆法也。初則原樣剪裁以求形似,繼而去其形而肖其神,至神形無跡處則筆法大成矣。可分為三層九重:一曰妙手畫瓢——原樣糊貼、抄添裁剪、偷龍轉鳳;二曰化功大法——似是而非、脫胎換骨、天衣無縫;三曰萬法歸空——有法無法、無法悟法、萬法歸空。

  面皮功者,剽之心法也。凡剽者,意志要堅,堅則不為所動;臉皮要厚,厚則不畏人言。厚顏功有三重:下曰「破帽遮顏」、中曰「面不改色」、上曰「厚顏無恥」。至「厚顏無恥」之境,奇功可成矣……

  看到這裡,後面再也看不到了。文亦凡自知功力與九指老人相去太遠。這時九指老人已笑吟吟地遞過了書。

  唐娜拍手道:「傳家之寶終於物歸原主,妙手研槍奪得天下第一。你是雙喜臨門哩。恭喜你,亦凡!」

  文亦凡忽然打了個寒戰,難道自己的大名真的要永遠銘刻在剽界?冥冥之中有一雙期盼的眼睛緊盯著他:是成芳名還是得臭名,是享富貴還是樂清平,全憑你一念之間。

  他捧著《文氏春秋》久久凝視,良久,良久,抬起頭,毅然道:「我……不要這『天下第一』!你……送我出島吧。」

  唐娜倏地變了臉色:「你……你……你想清楚。」

  當東方亮起第一道曙光時,波平如鏡的千島湖被快艇劃出一道長長的水波。文亦凡扶著船舷,回首望去,一個傷心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入島的大牌坊旁。

  他喃喃道:「對不起,唐娜……」

  快艇輕盈地貼著水面飛馳,長長的水波迅速平復,不留半點痕跡。再度回首,妙手島已經混雜在群島之中,辨認不出了。文亦凡心中默默咀嚼著「山門第一坊」那副楹聯:「入此門來皆文賊也,轉過身後又君子矣。」

  他不無苦澀地想:我還是君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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