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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群賢一經點醒,再去翻動花無葉輸入的那篇文章,仔細辨認,果然似是而非。克弄·弗賴耳、卡蜜拉·赫塞納一邊聽安娜女士翻譯,一邊仔細辨別剛才那兩篇英文和葡萄牙文,此時三人也發現其中的奧妙,連呼「OK」。

  九指老人仰天大笑,道:「痛快,痛快,老夫自功成以來,剽遍古今中外,無人識得妙處,常感寂寞,今天終於如願,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笑畢,又十分惋惜地歎道,「我聽小娜說,你一直清高孤傲,不肯與剽界為伍,到今天才被逼上梁山。可惜,可惜。以你的天資,若早幾年跨進門檻,今日這『天下第一』就非你莫屬了。」

  只聽唐娜笑道:「且慢惋惜,我請大家品評一下這位仁兄的奇文。」不知什麼時候,她已換上了自己的移動硬碟。纖指在觸控式螢幕上劃來劃去,迅速進入文檔,輕輕一點,石壁上登時顯出三個清晰的文字:

  非我言

  文亦凡大吃一驚。這是他有生以來最大的秘密,從未洩漏於人,唐娜這是從何處得來?

  九指老人笑眯眯地看著電子螢幕,等待著正文的出現。群賢見唐娜這般神秘兮兮,也都好奇地盯著電子螢幕看。

  唐娜微微一笑,進入第一個頁面。九指老人一目了然,群賢也很快看完。只覺一股微風拂面而來,暖洋洋的。有人「咦——」了一聲,頁面已經翻到下一頁,只停了三五秒,又繼續往下翻去。和煦的春風在群賢心間蕩漾開來,覺得格外的舒服。剛才那「咦——」了一聲的人,不覺道:「這是什麼文章?讀著這麼親切!」

  九指老人起初還面帶笑容,不經意地看,慢慢地臉色嚴肅起來,專注地盯著電子螢幕,用手微微示意唐娜加快一點兒速度。

  唐娜本是顧及各人功力深淺不一,又想讓大家讀得詳細些,所以翻閱速度不敢太快。群賢都是剽界中出類拔萃的人物,閱讀速度大大高過常人。此時已慢慢被眼前的文字所吸引,情不自禁地催促道:「快,再快,再快些!」

  唐娜撳住滾動軸,慢慢加快速度。此時群賢只覺得置身于一個博大的世界:浩瀚無邊的星際、複雜多變的社會、形形色色的人群、玄妙艱澀的哲思、洞幽察微的辨析……時而清新幽遠、時而飄逸靈動、時而沉鬱凝重、時而精豔綺麗、時而高亢豪放、時而輕靈婉約……

  群賢的眼球被牢牢地抓住,情不自禁地一邊飛快地閱讀,一邊極力地辨別文章的出處,一邊還在想這是一種什麼文體。各人功力深淺不一,反應自是不同。越是高手越是誇讚不已,功力淺薄的漸漸感覺眼眶發酸、頭腦發脹,開始暈暈乎乎,想移開眼睛。誰知飛快滾動的頁面像有魔力一般,牢牢地黏住雙眸,就算閉上眼睛也不能夠。

  忽聽撲通一聲,有人頹然跌倒在地,跟著接二連三有人栽倒下去。

  有人叫道:「快停!」

  有人催道:「不能停!」

  有人連連高呼:「奇文!奇文!再快!再快!」

  ……

  唐娜一面控制頁面,一面密切觀察各人的反應。文亦凡一直在皺眉沉思,一臉疑惑;九指老人的臉色不停地變化,驚疑不定;關鵬、趙北方、丁乃平等人相繼暈倒;歐陽袖、沈萬刪、花無葉等人也是苦苦支撐,漸呈敗象;就連精通中文的安娜女士也已昏昏欲墜,只有克弄·弗賴耳、卡蜜拉·赫塞納因不識中文而相顧茫然。

  這一切早在唐娜的預料之中。這一陣,她一有時間就翻閱這部洋洋灑灑千萬言的皇皇巨著,絞盡腦汁仍是摸不出一點頭緒。每篇、每頁、每節、每句都似曾相識,卻又似是而非,心中明知不是原創,卻怎麼也找不出絲毫破綻。每次打開其中任意一個章節,總會被牢牢吸引,讓人欲罷不能。她相信這次在「妙手研槍」中突然推出,一定會震撼全場。她自己卻一眼也不看電子螢幕。

  現場不斷有人暈倒,唐娜有過體驗,知道不要緊。這時場上除九指老人和兩名洋人外,只剩下師洹。他大叫了一聲「這哪裡是人寫的……」話沒說完,就疲倦地癱在地上昏睡了過去。

  電子螢幕上的文字仍在迅速滾動。夜風從湖面上吹來,拂動著九指老人雪白的鬚髮。老人像一座雕像,靜靜地坐著輪椅上,他的目光堅毅、深邃,又透著一絲迷茫。

  也不知過了多久,老人揮揮手,示意唐娜停了下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轉臉看定文亦凡,道:「這……不像是你的……原創作品呀?」

  文亦凡心情複雜地猶豫一下,坦然道:「前輩火眼金睛,哪敢相瞞。這也應該算是剽竊來的吧。」

  九指老人道:「這就怪了。我自謂古今中外無書不讀,但又絲毫找不到這本書剽竊的痕跡,偏偏又感覺什麼書的影子都在裡面若隱若現。你這到底是怎麼剽來的?『也應該算』這話怎麼講?」

  唐娜本想以老爸的功力,當能破解其中的奧妙,聽他如此一問,更是驚異。

  文亦凡歎息一聲道:「這是我幼年養成的一種習慣。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教我練字,先是描紅,然後是臨帖,再然後是把一種字體兩家風格的作品放在一起,要我寫出介於兩者之間,又兼具兩者神韻的作品。稍微長大之後,父親教我讀《百家姓》《千家詩》《集賢增廣》。先是模仿各家各派的文風,稍有基礎後,又給我立下一個十分奇怪的規矩——每天必讀一詩或一文,哪怕一句。然後避開它的立意、結構、文風,另成一句、一詩、一文,否則就不准睡覺。久而久之,我就養成了一個怪癖,每天不做完這件事,根本就沒法入睡。父親說,這叫望文生『異』練筆法,但我心中老是惴惴不安,覺得這也是一種剽竊。因為如果沒有那一句、一詩、一文,根本就沒有這一句、一詩、一文,所以我只把它當著一種練習寫作的手段,而從不把這些文字拿出去發表。很多不滿意的文稿,我寫了撕、撕了寫,剩下的就這些,我保存起來,以紀念自己的練筆歷程。我為它定了個總名叫《非我言》。」他疑惑地看著唐娜苦笑道,「我本是束之高閣,永不面世的,不知怎麼會到你手中?你……真是個魔女!」

  唐娜得意地笑道:「哈哈,你當我這外號是吹牛的?」

  忽聽九指老人仰天長歎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一直追求剽竊的最高境界,想從古今中外的書籍文獻中挑選最經典的細節、最精練的文字,編織最曲折、最浪漫、最現實的故事,寫出一部覆蓋歷史、政治、軍事、經濟、文化、自然科學……包涵人類幾千年的文明史,宇宙億萬年演變史……真正的世界百科全書式的跨文體、跨流派、跨民族、跨國度、跨時代的超現實浪漫主義不朽之作。可惜總是達不到,那是心存妄念。你心中時時不肯剽,處處避開剽,反而無意間達大成之境。這『天下第一槍』,你是當之無愧了。」繼而大笑道,「可見剽即不剽,不剽即剽。」笑聲穿過夜空,回蕩在妙手之巔,透著一種領悟妙諦的無比欣慰。

  文亦凡心情也豁然開朗,笑道:「這話可是剽自佛理?」

  九指老人慨歎道:「唉,你不愧是剽界之祖的後裔,我始終是脫不了行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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